芹菜站庆出书文章(散文)

版主: 清风云想衣裳宁静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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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园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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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芹菜站庆出书文章(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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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好!拜读了!
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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芹菜站庆出书文章(散文)

帖子 芹菜 »

第一篇
老河街
我上小学一、二年级那会儿,是不用父母接送的。清晨,小小的人儿背上小小的书包,临出门,母亲在身后撂下一句:“马路上车多,走河街。”便继续忙自己的家务,赶自己的班。出门,过了马路,就是那条老河街了。窄窄的青石板,娉婷的吊脚楼,沿溆水河一路逶迤而下。对于母亲的“走河街没有车”我却是很不认同的。我扎了短短的小辫,梳着整齐的刘海 ,乖乖的走在青石板的路上,却总有半大的小子蹬了载重的自行车,从身后悄无声息地斜刺而出,再用一串清脆的铃声摇碎一地晨光,得意洋洋扬长而去。我无故受了这突如其来的惊吓,也只有噘着嘴,涨红着脸,继续走。
听老一辈人说,我打小走的这条老河街,早在明清年间,便是溆浦水陆交通,万货丛集的中心。当年,走的多是水路,船来船往,于是依着水,一溜儿的杂货铺,瓷器店,中药坊,绸布店和当铺,鳞次栉比。到了民国,这条街渐次有了金银首饰店,铁匠铺,铜匠铺。看溆浦县志,知道“元至正年间(1341——1368)为防陈友谅进袭,始筑土城。……民国10年3月,湖南省变卖营产委员会清丈溆浦城垣,自东门至西门,内外各7.5尺,西门至华盖山旧城遗址左右各5尺,定价发卖,由附城居民具价分买。”所以河街靠北面的店铺多建在旧城垣上。这些小手工业作坊叮叮当当将老街人们的日子一天天,一年年敲得活色生香,也一路响在了我儿时的记忆里。
如今,走在溆浦县城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我是常常忆起曾经一墙之隔的老河街的。街还在,只是高楼林立,面目全非。“劫后余生”的几栋老木楼怎么看怎么寂寞,如同上了年岁的老妪,挤在一群衣衫鲜艳的姑娘中,手足无措。我更是常常坐在肯德基里想念老河街,因为我坐的地方,曾是老河街的一个入口。
在一个六岁孩子的眼里,老河街是神秘的。那随意铺就的青石板在清晨还濡湿在昨夜的梦里,我在上面蹦跳着,不只是 欢欣,还为了就着那些石缝里歪歪扭扭的花呀草的。石板路宽不过 四米,窄不到两米,曲曲径径。最吸引我的还是那些老房子。靠北的因多建在旧城垣上,所以多是进门一个小小的厅,对着门,一架矮矮的木梯倚着城垣。拾阶而上,吱呀的木楼板在午后总有斑驳的光影摇曳,那是晾在窗外的衣裳隔了雕花的窗棂在张望。楼上若没有挑出有着精致栏杆的走廊,总有游龙戏凤流金溢彩的飞檐和嵌满花鸟虫鱼的木格子窗。木楼多是两层,不高,长大后,许多房子我一伸手就摸到了二楼的壁板。矮矮的檐下,有插了栀子花戴着银簪的老婆婆守着一张桌子,几张板凳,冬天卖甜酒,夏天卖凉粉。沿河而建的则以吊脚楼居多,且是房子的一半在地面上,一半支了粗壮的木桩搭在了河面。房子之间是没有空隙的,一家挨着一家。梳了长辫,面如满月的女人,总是撩起碎花的衣衫当街奶孩子。佝偻着背的老人身后总跟着一只尾巴摇得正欢的大黄狗,待老人寻得一处向阳的地儿坐下,那狗便在老人的脚边趴下,尾巴却是不歇的,“扑扑”地将地上的尘土扫得四处飞散。有光着屁股的小孩挥舞着树枝,冲锋陷阵呼啸而过,大黄狗也只是象征性地撑起两只前腿,抬头在喉咙里咕噜几声,扇扇鼻翼,又趴下。街上许多人家还有着当街的齐胸高的古老柜台,早上,主人将柜台上面高至二楼的木板一块块取下,算是开了窗,望过去,靠里是占了整面墙的大货架,空落着,只放些日常的杂物。当年,那里堆的可是如水般滑腻的绸缎和来自常德,宝庆上好的胭脂水粉。那泛着原木光泽的柜台外便是挤满了粉腮香鬓的大姑娘小媳妇。很多人家进门只是一条狭窄的过道,过道一边是一间小小的厢房,往里会有一个取光的天窗,上小下大的锥形,上面盖了透明的亮瓦。小时候打门口路过,总忍不住往里张望,昏暗的屋内,天窗泻下的光束里,细密交织的飞尘永远都是一副你来我往忙得不可开交的场景。
老街门上镶了铜环的,便是大户人家了,讲究几进几出。门庭不大,进去却是别有洞天,通常都会有一个露天的小院子,大块的青石板铺地,置一口大水缸装天水,缸内放几尾红鲤,几丝水草。环院的两层木楼一间间厢房亦是迂回有致的木格子窗,乌黑的锁绊挂了黄澄澄的铜锁。楼上的栏杆精雕细琢,极尽繁琐之能事还是不够的,还要当院凌空挑出一个亭台来。若是搬个小板凳在对面坐下,那亭台便是戏台了。仿佛随时都会在一阵锣鼓铜钹的喧闹过后,从戏台上缓缓伸出一双微微翘起的兰花指,便有那千娇百媚的伶人,翠钿银翘,轻摇碎步。咿咿呀呀一曲“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荡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
老街里少有的青砖粉墙,更是当仁不让的书香门第或商贾宅院。那大门当然要修在几层石阶之上的,门庭之上少不了泼墨一副对联。上联“生意兴隆通四海”,下联“财源茂盛达三江”,横批“吉星高照”。高高的院墙纵是被岁月斑驳得青苔丛生,自有那走兽滚珠的黛黑屋脊,色彩依稀斑斓的廊檐诠释着当年的奢华。从外墙剥离的一隅可以看到,那是一种极薄的青砖,层层叠叠,将墙内墙外的故事一一垒砌,以流年为序,讲述至今。
因了每天上学,放学的来来往往,我对老河街渐渐熟悉到如同母亲对我的了如指掌。我若是哪天不用母亲唠叨就自己收拾好了书包,且早上出门没有了往日的磨蹭。母亲必会把已跨出大门的我揪回来,从容的拉开我的书包,把一叠叠的玻璃糖纸,一捆捆的冰棒棍子亦或一本《聊斋志异》往外掏。我于老河街,也有了母亲的从容。每天去上学,没走几步,我总会被吸引到拐角那口摇井跟前。那根粗笨的长长的摇把,对我是一种挑衅。我扑上去整个人吊在上面,也只是把它摇下来了,仅此而已,水却没有摇上来。悻悻的弃了摇井,我开始为将要经过的那几栋木楼担心了。它们象约好了似的一起往同一个方向倾斜,岌岌可危。每每看到住在里面的人们若无其事的进进出出,总免不了捏一把汗。然而,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了,房子依然不动声色的倾斜着,并没有倒。我也终究一点点的放下心来。过了浮桥口,就是人们常说的匡家弄码头,红砂岩的台阶一直没到水里。边上那户人家同样是用桐油刷得漆黑的板壁,屋前却有一个宽敞的水泥坪。夏日午后去上学的时候,常常看到有一、两只通体澄黄,油光可鉴的四脚蛇在墙根晒太阳,一动也不动。我最爱的还是一户人家那两个往外推的大雕花窗。还没到过年,就早早的贴了大红的窗花。那窗户推开后,是要拿根细木棒撑住的。打小跟着父亲看了几页书,知道潘金莲的杆子掉下来是打了西门庆的。于是,每每从窗下路过,竟也惴惴不安的期待着,当然,我期待的不是那根撑窗户的木棒。那些晾在窗外粉紫,翠绿的小褂子在阳光下和着清风翻飞着,似乎一不小心就要飘下来一,两件。还有窗台上那盆火红的石榴,一个个小灯笼似的,总有瓜熟蒂落的一天吧。然而,我在窗下惴惴不安的一直走到小学毕业,也没落到什么掉下来。
自打那天在浮桥上看到,有人在自家的吊脚楼上垂下长长的丝线钓鱼,我便不再满足于每天早晚只在老街人家门口张望了。之后没多久,我还真有机会走进了吊脚楼。而且,是那种非去不可,动静挺大的那种。我上初一那会儿,流行滑旱冰,周末瞒了母亲在旱冰场上接二连三摔了个够。回家吃饭胳膊疼得拿不住筷子,终被母亲发现。在母亲一路的训斥下,拐两个弯,就坐在了河街老中医家的藤椅上。老中医两鬓花白,有着宽宽的颧骨。过来端起我的胳膊拿捏了几下,并不说话,转身从白底青花的瓷罐里往一块纱布上挖黑色药膏,一勺,两勺……我四处张望,带着一种忐忑的喜悦。昏黄的灯光下,靠墙一个漆黑的大药柜,一个个小抽屉分门别类的贴了标签,抽屉的铜把手泛着诡异的光泽。旁边一个朱红大立柜,中间是镶了镜子的。再望过去,那敞开的后门外,便是吊脚楼了,淡青色的月光如潮汐拍岸,斜斜的,将栅栏的影子映在了楼板上。栅栏外,水天一色,那若隐若现的,不知是渔火还是星斗。
我正想着夜里鱼儿是不是还看得见吃饵,老中医过来示意我坐到旁边有高靠背的椅子上。我紧张起来,觉得腿发软。老中医笑了:“怎么,滑冰场上都摔一天了,还怕痛?”我终于从藤椅上站起来了,不过,不是挪向高靠背的椅子,而是夺门而出。不过几十米,被我惊起的犬吠还没歇下,我已被母亲捉回并按在椅子上了。还是笑眯眯的,老中医一手扶肩,一手抓起我的左胳膊,问:“是不是这只胳膊疼啊?”我还未及回答,就觉左臂一阵酥麻剧痛自下而上,稍纵即逝。我刚叫出声,老中医已经顺手拿了涂着膏药的纱布往我胳膊上敷了,开始一圈又一圈的缠绷带。“还好,没有骨折,只是脱臼。”最后,把绷带打了个结,挂在了我的脖子上。跟在母亲身后走出老河街的时候,我沮丧到了极点。我看过电影里被共产党击溃的国民党残兵——就是我这副德性。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上学不敢走老河街。似乎,我只要打老中医家门口过,那个笑眯眯的老头就会跳出来拽住我的胳膊拉我进去。“痛的又不是他,还笑!”我恨恨的想。
老河街还让我记住了一个女人,一个长着乌梅一样的眼睛的女人——青姨。纤弱清爽,脑后随意挽个髻,总是那样恰到好处的欲坠未坠。就住在码头边一个有着天井的宅院里,一大家子人。门口有一个过年打糍粑用的石臼。女人天天搬了板凳,在门口剥毛豆,择蒜苗。或拿了鞋垫,长长短短地扯着红红绿绿的丝线。累了,就倚着石臼静静的望着巷口。隔壁蹒跚学步的孩子问她讨要糖豆,含糊不清的叫着:“青姨,青姨。”
我也吃过青姨的糖豆。那是个年前暗夜里,我跟在一群挎着木枪,打打杀杀的男孩子后面,在老街呼啸来去。终于在两军对垒中被殃及池鱼——不知被谁重重地推倒在青姨门前的石臼上,连带倒地的还有靠墙而立的晾衣竿和竿头挂的几穗老玉米。一阵稀里哗啦之后,是我惊天动地的嚎哭。门砰的开了,是青姨。抱起我一番查看,确定我并无大碍之后,青姨象被激怒的母狮一样,捡起地上的几穗老玉米,追上那帮坏小子,逮着谁都狠狠的揍屁股。边揍边骂:“我让你欺负我们家丫头……”我被青姨的愤怒吓坏了,忘了哭。等我回过神来,手里已经抓着一大把糖豆,青姨蹲在我跟前,正用手背给我擦着眼泪:“乖,不哭了。”青姨那乌梅一样的眼睛蒙了一层蔼蔼水雾,她用手去拢刚刚散落下的发丝时,轻轻地擦了擦眼角。青姨送我到巷口,我走了几步,回头。街两旁板壁透出的昏黄灯光和着弥漫的夜雾,将青姨的身影衬得分外清冷而又寂寥。孩子是不懂忧伤的,只是觉得那夜的青姨是不属于满街的大红灯笼和喜庆对联的。
转眼年就过完了,冬去春来,老街的人们又开始扯了荠菜煮鸡蛋。阳光明媚,放学的路上我脱了棉衣,穿着暗红的毛衣鼻尖冒汗的走在老街。青姨还是天天在门口忙活,见我过来眼睛一亮,上前将我身上的毛衣领子袖口,四处摸捏了好一阵。我现在已经和她很熟了。第二天路过,青姨没有在门口剪鞋样,也没有过到对面帮卖甜酒的婆婆揉面。她抱了一堆粉红的毛线用四根竹针在织着。接下来的日子,青姨怀里的毛线由红到绿,又由黄到紫。毛衣,背心,围巾,手套,层出不穷。有时候还抓住我,拿织了一半的毛衣在我身上比划,自言自语:“起一百五十针怕是不够,等丫头回来穿不下了。”后来,我上了初中,便不再走老河街。再后来,我考上中专外出求学,便渐渐淡忘了青姨。
几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我跟一个住在老河街的同学说起青姨。她告诉我,青姨的孩子早在多年前,带着去拜佛在熙攘的香客中走散了。那年,她的丫头和我一样,都缺着门牙。那一瞬间,我无语。我终于明白,青姨为什么要天天守在门口忙活,为什么总是倚着石臼久久的望着巷口,她不是累了,是痛了。给我糖豆,细细的卷起我的裤脚,边吹边往磕破的膝盖上涂红药水的那夜,我就是她望眼欲穿的丫头。时过境迁,我总是担心,有一天丫头回来了,站在面目全非的老河街,她是不是还找得到自己的家。

似水流年。走着走着,脚下的青石板变成了排列整齐,规划统一的青砖路面。走着走着,两旁的老房子悄无声息的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宽敞明亮,造型别致的高楼。黄昏时分,鸡犬相闻,老少爷们端了饭碗走家串户,家长里短的热闹再也寻不到了。仲夏夜里,老街也有了夜宵摊,将夜色和臭豆腐炸得悸动而又绵长。渐渐的,老河街的夜空已经窄得留不住清凉的河风。走着走着,吊脚楼没了,雕栏玉砌的防洪堤自东往西蜿蜒若长龙,只等天色暗下来,便飞花流萤和着各色的霓虹,将明初王守仁为溆浦写下的“溆浦江边泊,云中其驿楼。滩声回树远,岸影落江流。”和那阁楼上,团扇遮了含春粉面,眼波如秋水流转生辉彻底幻化成一场陈年绮梦。走着走着,我身后踉踉跄跄的跟了个黄毛小丫头,她也会在所剩无几的老房子前停下脚步,拽着我的衣角,好奇的往里张望——一如当年的我。我知道,她也爱那千折百回的廊亭和鎏金的飞檐。
老河街,一只打盹的猫咪。蛰伏于记忆的红墙黛瓦之上,就一段午后慵懒的阳光,酣睡。檐下,光阴自匆匆,世人自攘攘。偶尔,眯缝一下眼,不过伸个懒腰,翻个身,又睡下。
第二篇
新嫁娘
小时候跟外婆住在乡下,村子离城很近,却也依山傍水。外婆家门前坎下是一大片地,一畦萝卜、白菜,一溜儿毛豆接几蔸甘蔗。各种菜蔬随了季节你方唱罢我登场,轮番上阵。水渠的尽头是一片桔园,桔树下牵牵扯扯的红薯藤只需一丝儿风,便交头接耳说个不停。再望过去,就是那条长长的河堤了。遮遮掩掩的出了那片竹林,便一路杨柳婆娑的延伸了去。一条清浅的小河,只顾年复一年静静的流淌,并不在乎那日头的东升西落。
乡下深秋初冬的清晨,只有早起的鸡扑腾翅膀和柴火在灶膛里燃烧的声音。我赖在用米汤浆过的土布被窝里,数被面上靛蓝的细方格。任外婆怎么哄,也是不起床的。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那些日子,常常会有一阵荡气回肠的唢呐,由远而近,透过薄薄的晨雾,袅袅而来。等稀落的爆竹越响越近,我便跳下床,趿了鞋,往门口奔,外婆拿了棉袄在后面追。那不远的河堤上,一队娶亲的人马在雾中若隐若现。近了,近了,看得见那红衣红裤的新嫁娘走在花花绿绿的嫁妆后面。前面吹唢呐的,都卖力地仰着脖子,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在一个孩子的眼里,这实在比数被面的细方格要有趣得多。
那年月,娶亲嫁女,打发的家什都是肩挑手提,一路招摇。堤上越走越近的唢呐手后面,抬着镶了镜子的梳妆台,按习俗,镜子是避邪的,自然要走在前头。往后是朱红的立柜,用明黄的漆描了游龙戏凤和“囍”字。乡下用来装棉被的大方柜亦被镶上黄澄澄的铜锁,画了花草虫鱼。娘家打发的铺盖是要绑在立柜家什的顶上,给人看的。母亲们平日里寻下的上好的缎子被面,还有攒了几季的最好的棉花这会儿都随了出嫁的闺女去了婆家。一般都是打发两铺,有家境宽裕的人家也有打发三铺的,这就惹得和我一样早起看热闹的人们“啧啧”不断,“这闺女嫁过去长脸了,娘家随过去三铺,婆家是断没有话说的了。”就和说那几把唢呐一样,“今儿只有两把唢呐,初八那天接亲的请了六把,那才叫热闹!”新嫁娘打了红伞走在队伍中间,远远的只看到充当送客的女眷在新嫁娘身前身后的张罗。木制的澡盆和马桶,还有茶盘是要未娶亲的后生来挑的,等到了婆家,是要拿多一些的份子钱的。先天晚上就到女方家歇了接亲的小伙子,叫“黑耳朵”,早就得了女方的红包,这会儿抬了披红的三尺多长,尺多宽的“抬盒”,还不忘说上几句荤话,惹得一行人哄堂大笑,再瞟一眼新嫁娘,红扑扑的脸是低得更低了。我最羡慕的,却是队伍中那个半大的孩子,那是娘家派去“拦轿门”的。等到了婆家,新媳妇进门前,就拦在中堂门口,要男方把塞进手中的红包一加再加。女方送客满意了,使个眼色,孩子才侧身让新嫁娘收了红伞,跨过火盆进屋去。
一行热热闹闹的沿着河堤走远了,端了饭碗蹲在门口老少爷们才转进屋去,围着火塘,抿一口小酒,女人们继续在灶前忙活。
撂了饭碗,邻近的几个丫头拖着鼻涕赶来了。我们瞅了大人们没功夫,蹑手蹑脚地进了厢房,插了门。村里过年唱大戏,都由好这一口的外公张罗,这会儿家里寄存了不少戏服。孩子们手忙脚乱地抓了戏服往身上套,套上水红衫子的就当娘子,月白衫的就是相公。大红大绿的是丫鬟,丫鬟一律叫“小翠”。好不容易搞定衣服上的那些布疙瘩布袢,穿戴停当,娘子就要在小翠的搀扶下扭扭捏捏的上场了。那时候,是不知道水袖轻拂是要伸出兰花指,裙裾翻飞是要莲步款款的。只顾将长袖甩来舞去,人小衣长,将自己绊了跟头是常有的事。我们煞有介事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待到礼成,便心满意足地坐在地上,开始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早上那“抬盒”披的红纸上,到底贴了多少钞票,拿来买糖饼,该有多大一堆啊!
后来还真有机会很近很近的看到了“抬盒”。外婆家门前的小路,在当年可是山里人下来赶场的必经之路。仁义好客的外公在赶场的日子,总让外婆在灶前忙个不停——山里老表来家里歇脚,饭总是要吃的。我正吃着糯米芝麻团,看外公的山里老表在门前的石头上磕旱烟锅,迎面走来娶亲的队伍。新嫁娘头戴绢花,脸红红的踩着青石板过来了。走这条人家挨挨挤挤的道,一路指指点点,新嫁娘羞得把红伞低得不能再低,却也遮不住婀娜的腰身一步一扭。有认得这是谁家女子的,就慢条斯理地说起,这桩亲事是哪个媒婆给说下的,是得了人家几双布鞋,一个猪后腿的。上门那天男方封了多少礼钱,女方又回了多少。一一道来,有板有眼,似乎这路上吹吹打打走着的,是他自家的闺女。火红的“抬盒”过来了,我便跟在后面走。红纸上十元一张的钞票贴得满满的,看得我眼花缭乱。“抬盒”底上照例四大碗——红烧肉、鱼、鸡肉、粉丝,这回也没吸引我。和着一帮孩子,我跟着那张红纸跑着,跳着……
直到把新嫁娘送出了村口,走远了,看不到了,我才踩着爆竹屑往回走。路边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依着门纳着鞋底择着菜,见我过来,笑吟吟地问:“小丫头,你长大了要找咋样的婆家啊?”我拧了长满金黄汗毛的眉头,认真地想了,说:“要找开铺卖糖饼的人家。”“人家是好人家,那要找咋样的后生啊?”“开铺卖糖饼的后生。”于是,大姑娘小媳妇笑成一团。过了几天,我在河堤上拿蚌壳和树叶做饭。看到村里做面条的老张头气呼呼地提了棒槌,把他的大孙子撵得满村跑。说是那混小子往他爹做面条的机器齿轮里塞火柴梗,让他爹做不成面条,好进糖饼来卖。
腊月里,村里请的戏班就开始在乡政府的礼堂唱大戏了,一直要唱到年那边的正月满。天黑得早,老人们吃了晚饭就急急地挎了取暖的“烘笼”去了礼堂。三三两两的姑娘们在门口买了二毛钱的瓜子、五毛钱的花生嬉笑着进来了,礼堂里霎时热闹起来。乡里的戏班也有当家花旦,一个外乡的姑娘,叫凤仙。圆脸大眼樱桃嘴,一头浓密的黑发,就是搁现在,也是极耐看的。戏里戏外、茶余饭后,凤仙是乡亲们嘴上撂不下的话题。常常是一阵急促的开场锣鼓之后,凤仙水袖半遮面的碎步走一个圆场,再转身亮相——粉面桃腮、黛眉入鬓。引得台下齐齐叫好。待凤仙舒了腰身,捏了凤冠上的长翎,将一出《樊梨花》唱得荡气回肠,礼堂里便掌声雷动。因了台上咿咿呀呀的凤仙和台下叽叽喳喳的姑娘们,那些梳着时髦三七分、穿着喇叭裤的小伙子们也能将一 出老戏从头看到尾。其中最高大帅气的那个后来成了我的小姨父。
几年唱下来,凤仙将自己唱成了新嫁娘。
那年秋后,乡亲们守在糖坊拿甘蔗熬红糖的时节,凤仙嫁给了村里一户有头有脸的人家,小伙子浓眉大眼,也有一副好嗓子。那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光爆竹屑就铺了一里地。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去了,我也跟在外婆身后去随份子。远远的看到凤仙在席间穿梭,脑后也插了大红的绢花,穿着大红袄。而底下,穿的却是一件红纱裙,衬了绸缎的里子,还用金线压了边。在一个孩子的眼里,天上的仙女下凡来,也不过如此吧。喜宴直摆到了左邻右舍的门前,从早开到晚。那年月,常有孤寡的老人肩上搭了布口袋,走村串户的讨口饭吃,这会儿都听信赶来了。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平日里吃惯了剩饭菜的人,今天都坐上了专门为他们设的席,还一一不落的得了赏钱。凤仙落落大方的迎来送往,有人来敬酒,并不扭捏,只笑吟吟地抿上一口,来敬酒的便仰头一饮而尽。有胆大的后生借着酒劲凑到凤仙跟前,还没来得及开口,老人们的拐杖就过来了。凤仙便和帮着上菜、洗碗的女人们笑得前俯后仰。我问隔壁的大娘:“凤仙怎么走来走去的笑啊,我看到三妹的大嫂嫁过来的那天,还跟她娘在屋里哭呢,到天黑才看到她出来。”“你这丫头,人家什么场面没见过?”有蘸了红点的“碗儿糕”端过来了,我便不再问下去。抓了“碗儿糕”,我继续亦步亦趋地跟在凤仙滚了金边的红缎子裙后,一心一意的等着天黑,等着大人们开始“吵茶糖”。
天到底是黑下来了。中堂屋的门口又牵上一只二十五瓦的灯泡,立时亮堂多了。入夜寒气逼人,屋里烧了大盆的炭火,乡亲们围坐拢来。凤仙端了茶盘给长辈们敬茶,尊称一声,茶盅离盘,便有一个薄薄的红包放下。婆家人丁兴旺,一溜儿“大伯”、“娘舅”叫下来,茶盘上红包就满了。“吵茶糖”是孩子们最期待的了,花生瓜子、红枣、油炸酥圈、清凉的薄荷糕摞着尖儿,让凤仙端到每个人的跟前,孩子们大把地抓了往口袋里揣。沉甸甸的口袋让我心里非常的快活和踏实。我爬到外公的腿上,听大人们说着吉利话,看闻讯赶来凑热闹讨喜钱的江湖艺人,将嵌了铁片,饰了红毛线的“霸王鞭”舞得风生水起。渐渐地,睡意朦胧。“凤仙!来一段!”不知谁提一句,乡亲们都跟着热闹起来。刚刚还在缠缠绵绵花好月圆的戏班乐队,立马心领神会。先是锣鼓转成铿锵有力急促的开场白,跟着二胡铜钹齐上阵。我撑开眼,见凤仙被大家推到了堂屋中央,大家忙着撤火盆空地儿,隔壁屋里玩牌的也围了过来。灯光下凤仙绯红的双颊更衬得一对翡翠耳坠翠绿欲滴,只见她浅浅地笑着,将活泼泼的眼神随了翘翘的指尖,罗裙轻摆,步步生娇。“劝万岁你莫要动真气,听妾妃开言把话提……”夜雾下来了,有人往火盆里添了柴,毕毕剥剥的溅着火星,丢一颗红枣进去,焦香顿时弥漫开来。火光映着堂屋神龛两侧红底黑字的喜联,明明暗暗。有狗吠传来,远远的。我摸摸口袋,糖还在,放在火塘里煨熟的老玉米还在,便趴在外公背上,放心的沉沉睡去。
很多年以后,我回乡下看外婆,在车上还碰到过凤仙几次。她发福了,每次见她都衣着鲜艳,描了眉,纹着眼线,搽了同样鲜艳的唇膏。烫发,每个小卷都一丝不苟地卷着。一车人里,在讲究裸妆的今天很是打眼。我却看得满心欢喜,总比看到当年的头牌花旦,如今变得和终日在田间劳作的村妇并无二致要好。每次见她,都是那样安安静静地坐着,目不斜视。使得我老是想起,当年戏散后我挤在后台看她卸妆的情形。也是这样心无旁骛,把首饰一件件取下,再一件件放进一个深色的木匣。下了车,同一段路,我跟在凤仙身后。毕竟是走惯了台步的,眼见她举手投足,依稀可见当年的影子。我不由得在心里感慨:“沧海桑田,你是永远的新嫁娘!”
一年年过去,我到底没能寻下一户开铺卖糖饼的人家,做不成那高高的柜台后,卖糖饼的老板娘。后来听说老张头的大孙子高中毕业后,去了新疆当兵。也就彻底死了心。
合计:899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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