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嫁娘(芹菜)
发表于 : 周一 7月 23, 2018 4:27 pm
新嫁娘
文:芹 菜 编:飘忽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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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跟外婆住在乡下,村子离城很近,却也依山傍水。外婆家门前坎下是一大片地,一畦萝卜、白菜,一溜儿毛豆接几蔸甘蔗。各种菜蔬随了季节你方唱罢我登场,轮番上阵。水渠的尽头是一片桔园,桔树下牵牵扯扯的红薯藤只需一丝儿风,便交头接耳说个不停。再望过去,就是那条长长的河堤了。遮遮掩掩的出了那片竹林,便一路杨柳婆娑的延伸了去。一条清浅的小河,只顾年复一年静静的流淌,并不在乎那日头的东升西落。
乡下深秋初冬的清晨,只有早起的鸡扑腾翅膀和柴火在灶膛里燃烧的声音。我赖在用米汤浆过的土布被窝里,数被面上靛蓝的细方格。任外婆怎么哄,也是不起床的。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那些日子,常常会有一阵荡气回肠的唢呐,由远而近,透过薄薄的晨雾,袅袅而来。等稀落的爆竹越响越近,我便跳下床,趿了鞋,往门口奔,外婆拿了棉袄在后面追。那不远的河堤上,一队娶亲的人马在雾中若隐若现。近了,近了,看得见那红衣红裤的新嫁娘走在花花绿绿的嫁妆后面。前面吹唢呐的,都卖力地仰着脖子,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在一个孩子的眼里,这实在比数被面的细方格要有趣得多。
那年月,娶亲嫁女,打发的家什都是肩挑手提,一路招摇。堤上越走越近的唢呐手后面,抬着镶了镜子的梳妆台,按习俗,镜子是避邪的,自然要走在前头。往后是朱红的立柜,用明黄的漆描了游龙戏凤和“囍”字。乡下用来装棉被的大方柜亦被镶上黄澄澄的铜锁,画了花草虫鱼。娘家打发的铺盖是要绑在立柜家什的顶上,给人看的。母亲们平日里寻下的上好的缎子被面,还有攒了几季的最好的棉花这会儿都随了出嫁的闺女去了婆家。一般都是打发两铺,有家境宽裕的人家也有打发三铺的,这就惹得和我一样早起看热闹的人们“啧啧”不断,“这闺女嫁过去长脸了,娘家随过去三铺,婆家是断没有话说的了。”就和说那几把唢呐一样,“今儿只有两把唢呐,初八那天接亲的请了六把,那才叫热闹!”新嫁娘打了红伞走在队伍中间,远远的只看到充当送客的女眷在新嫁娘身前身后的张罗。木制的澡盆和马桶,还有茶盘是要未娶亲的后生来挑的,等到了婆家,是要拿多一些的份子钱的。先天晚上就到女方家歇了接亲的小伙子,叫“黑耳朵”,早就得了女方的红包,这会儿抬了披红的三尺多长,尺多宽的“抬盒”,还不忘说上几句荤话,惹得一行人哄堂大笑,再瞟一眼新嫁娘,红扑扑的脸是低得更低了。我最羡慕的,却是队伍中那个半大的孩子,那是娘家派去“拦轿门”的。等到了婆家,新媳妇进门前,就拦在中堂门口,要男方把塞进手中的红包一加再加。女方送客满意了,使个眼色,孩子才侧身让新嫁娘收了红伞,跨过火盆进屋去。
一行热热闹闹的沿着河堤走远了,端了饭碗蹲在门口老少爷们才转进屋去,围着火塘,抿一口小酒,女人们继续在灶前忙活。
撂了饭碗,邻近的几个丫头拖着鼻涕赶来了。我们瞅了大人们没功夫,蹑手蹑脚地进了厢房,插了门。村里过年唱大戏,都由好这一口的外公张罗,这会儿家里寄存了不少戏服。孩子们手忙脚乱地抓了戏服往身上套,套上水红衫子的就当娘子,月白衫的就是相公。大红大绿的是丫鬟,丫鬟一律叫“小翠”。好不容易搞定衣服上的那些布疙瘩布袢,穿戴停当,娘子就要在小翠的搀扶下扭扭捏捏的上场了。那时候,是不知道水袖轻拂是要伸出兰花指,裙裾翻飞是要莲步款款的。只顾将长袖甩来舞去,人小衣长,将自己绊了跟头是常有的事。我们煞有介事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待到礼成,便心满意足地坐在地上,开始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早上那“抬盒”披的红纸上,到底贴了多少钞票,拿来买糖饼,该有多大一堆啊!
后来还真有机会很近很近的看到了“抬盒”。外婆家门前的小路,在当年可是山里人下来赶场的必经之路。仁义好客的外公在赶场的日子,总让外婆在灶前忙个不停——山里老表来家里歇脚,饭总是要吃的。我正吃着糯米芝麻团,看外公的山里老表在门前的石头上磕旱烟锅,迎面走来娶亲的队伍。新嫁娘头戴绢花,脸红红的踩着青石板过来了。走这条人家挨挨挤挤的道,一路指指点点,新嫁娘羞得把红伞低得不能再低,却也遮不住婀娜的腰身一步一扭。有认得这是谁家女子的,就慢条斯理地说起,这桩亲事是哪个媒婆给说下的,是得了人家几双布鞋,一个猪后腿的。上门那天男方封了多少礼钱,女方又回了多少。一一道来,有板有眼,似乎这路上吹吹打打走着的,是他自家的闺女。火红的“抬盒”过来了,我便跟在后面走。红纸上十元一张的钞票贴得满满的,看得我眼花缭乱。“抬盒”底上照例四大碗——红烧肉、鱼、鸡肉、粉丝,这回也没吸引我。和着一帮孩子,我跟着那张红纸跑着,跳着……
直到把新嫁娘送出了村口,走远了,看不到了,我才踩着爆竹屑往回走。路边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依着门纳着鞋底择着菜,见我过来,笑吟吟地问:“小丫头,你长大了要找咋样的婆家啊?”我拧了长满金黄汗毛的眉头,认真地想了,说:“要找开铺卖糖饼的人家。”“人家是好人家,那要找咋样的后生啊?”“开铺卖糖饼的后生。”于是,大姑娘小媳妇笑成一团。过了几天,我在河堤上拿蚌壳和树叶做饭。看到村里做面条的老张头气呼呼地提了棒槌,把他的大孙子撵得满村跑。说是那混小子往他爹做面条的机器齿轮里塞火柴梗,让他爹做不成面条,好进糖饼来卖。
腊月里,村里请的戏班就开始在乡政府的礼堂唱大戏了,一直要唱到年那边的正月满。天黑得早,老人们吃了晚饭就急急地挎了取暖的“烘笼”去了礼堂。三三两两的姑娘们在门口买了二毛钱的瓜子、五毛钱的花生嬉笑着进来了,礼堂里霎时热闹起来。乡里的戏班也有当家花旦,一个外乡的姑娘,叫凤仙。圆脸大眼樱桃嘴,一头浓密的黑发,就是搁现在,也是极耐看的。戏里戏外、茶余饭后,凤仙是乡亲们嘴上撂不下的话题。常常是一阵急促的开场锣鼓之后,凤仙水袖半遮面的碎步走一个圆场,再转身亮相——粉面桃腮、黛眉入鬓。引得台下齐齐叫好。待凤仙舒了腰身,捏了凤冠上的长翎,将一出《樊梨花》唱得荡气回肠,礼堂里便掌声雷动。因了台上咿咿呀呀的凤仙和台下叽叽喳喳的姑娘们,那些梳着时髦三七分、穿着喇叭裤的小伙子们也能将一 出老戏从头看到尾。其中最高大帅气的那个后来成了我的小姨父。
几年唱下来,凤仙将自己唱成了新嫁娘。
那年秋后,乡亲们守在糖坊拿甘蔗熬红糖的时节,凤仙嫁给了村里一户有头有脸的人家,小伙子浓眉大眼,也有一副好嗓子。那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光爆竹屑就铺了一里地。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去了,我也跟在外婆身后去随份子。远远的看到凤仙在席间穿梭,脑后也插了大红的绢花,穿着大红袄。而底下,穿的却是一件红纱裙,衬了绸缎的里子,还用金线压了边。在一个孩子的眼里,天上的仙女下凡来,也不过如此吧。喜宴直摆到了左邻右舍的门前,从早开到晚。那年月,常有孤寡的老人肩上搭了布口袋,走村串户的讨口饭吃,这会儿都听信赶来了。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平日里吃惯了剩饭菜的人,今天都坐上了专门为他们设的席,还一一不落的得了赏钱。凤仙落落大方的迎来送往,有人来敬酒,并不扭捏,只笑吟吟地抿上一口,来敬酒的便仰头一饮而尽。有胆大的后生借着酒劲凑到凤仙跟前,还没来得及开口,老人们的拐杖就过来了。凤仙便和帮着上菜、洗碗的女人们笑得前俯后仰。我问隔壁的大娘:“凤仙怎么走来走去的笑啊,我看到三妹的大嫂嫁过来的那天,还跟她娘在屋里哭呢,到天黑才看到她出来。”“你这丫头,人家什么场面没见过?”有蘸了红点的“碗儿糕”端过来了,我便不再问下去。抓了“碗儿糕”,我继续亦步亦趋地跟在凤仙滚了金边的红缎子裙后,一心一意的等着天黑,等着大人们开始“吵茶糖”。
天到底是黑下来了。中堂屋的门口又牵上一只二十五瓦的灯泡,立时亮堂多了。入夜寒气逼人,屋里烧了大盆的炭火,乡亲们围坐拢来。凤仙端了茶盘给长辈们敬茶,尊称一声,茶盅离盘,便有一个薄薄的红包放下。婆家人丁兴旺,一溜儿“大伯”、“娘舅”叫下来,茶盘上红包就满了。“吵茶糖”是孩子们最期待的了,花生瓜子、红枣、油炸酥圈、清凉的薄荷糕摞着尖儿,让凤仙端到每个人的跟前,孩子们大把地抓了往口袋里揣。沉甸甸的口袋让我心里非常的快活和踏实。我爬到外公的腿上,听大人们说着吉利话,看闻讯赶来凑热闹讨喜钱的江湖艺人,将嵌了铁片,饰了红毛线的“霸王鞭”舞得风生水起。渐渐地,睡意朦胧。“凤仙!来一段!”不知谁提一句,乡亲们都跟着热闹起来。刚刚还在缠缠绵绵花好月圆的戏班乐队,立马心领神会。先是锣鼓转成铿锵有力急促的开场白,跟着二胡铜钹齐上阵。我撑开眼,见凤仙被大家推到了堂屋中央,大家忙着撤火盆空地儿,隔壁屋里玩牌的也围了过来。灯光下凤仙绯红的双颊更衬得一对翡翠耳坠翠绿欲滴,只见她浅浅地笑着,将活泼泼的眼神随了翘翘的指尖,罗裙轻摆,步步生娇。“劝万岁你莫要动真气,听妾妃开言把话提……”夜雾下来了,有人往火盆里添了柴,毕毕剥剥的溅着火星,丢一颗红枣进去,焦香顿时弥漫开来。火光映着堂屋神龛两侧红底黑字的喜联,明明暗暗。有狗吠传来,远远的。我摸摸口袋,糖还在,放在火塘里煨熟的老玉米还在,便趴在外公背上,放心的沉沉睡去。
很多年以后,我回乡下看外婆,在车上还碰到过凤仙几次。她发福了,每次见她都衣着鲜艳,描了眉,纹着眼线,搽了同样鲜艳的唇膏。烫发,每个小卷都一丝不苟地卷着。一车人里,在讲究裸妆的今天很是打眼。我却看得满心欢喜,总比看到当年的头牌花旦,如今变得和终日在田间劳作的村妇并无二致要好。每次见她,都是那样安安静静地坐着,目不斜视。使得我老是想起,当年戏散后我挤在后台看她卸妆的情形。也是这样心无旁骛,把首饰一件件取下,再一件件放进一个深色的木匣。下了车,同一段路,我跟在凤仙身后。毕竟是走惯了台步的,眼见她举手投足,依稀可见当年的影子。我不由得在心里感慨:“沧海桑田,你是永远的新嫁娘!”
一年年过去,我到底没能寻下一户开铺卖糖饼的人家,做不成那高高的柜台后,卖糖饼的老板娘。后来听说老张头的大孙子高中毕业后,去了新疆当兵。也就彻底死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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