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情执著的满族女人乌雅德僮
文:顾无言 编:一缕清风
许多人,包括乌雅德昭都怀疑乌雅德僮死得蹊跷,为什么那俩劫匪没冲着刘昌学的表姐妹及其子女,偏偏刺向乌雅德僮及其一对子女。于是,有一种传言悄然弥漫在刘家,暗指当年是个阴谋。1908年,十九岁的刘荟特意回到山东泰安,走访了近两百名所谓的知情人,却依旧不得要领,反倒得出母亲幸福而知足的结论。就在刘家破产的那一年,1907年一个秋色萧瑟的正午,她曾就此问题向父亲发出疑问,却没得到一个令她满意的回答。
“正是这件事情,使我和父亲及大妈二妈产生隔膜,一辈子的隔膜,也使我和父亲,和我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再也亲近不起来。”1948年旅居印度尼西亚一直不曾有过婚姻却一直绯闻缠身的刘荟面带忧郁道:“或许,我永远忘记不了母亲临死时的那一幕,永远都忘记不了。”
时间似乎永久地定格在1890年,定格在一个漫天飘雪的冬季夜晚,乌雅德僮,刘荟的母亲站在异乡那间陌生的屋子里,听着一个剥夺去自己喜怒哀乐的男人的絮叨。不仅是乌雅德僮一个人在听,而是一群人都在听,包括他的三位老婆,七位子女。她不喜欢听那些莫须有的故事,什么大槐树、五棵树之类的传说,也不喜欢听被寸磔逆首的长毛贼首,前者太虚无,后者太血腥。只是她偶尔会绵绵幻想当年一眼望不到头的人丛围簇在洪洞县那株大槐树周围,翘首等待的情形;他绘声绘色地告诉她和她的兄弟姐妹们,解手这个词和背着手走路的习惯就是从那时延续下来的。
“我不喜欢听他讲的那些事情,很古老的事情,充满了他自以为是的想象,以及他的盲目自大;我倒喜欢听舅舅讲述妈妈小时候的逸事,喜欢听那位白皮肤的欧洲裔女伯爵是怎样离奇嫁给一位满洲武士的;那时的武士不叫武士,而被称为披甲人。我舅舅就是位披甲人,据说经历过数十场大小不一的战斗,可以说九死一生,可惜等到年迈时,因为担忧子女,也被父亲收买了,成为父亲的同盟,从此再也没追究过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的死因,对此我只能无奈地说一句,昔日威风凛凛的披甲人没落了,没落到需要仰别人鼻息才能生存下去的地步,从而丧失了原本应该直立起来的骨气;至于我的兄弟姐妹,他们似乎并不关心一个早已死去的、和他们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人的事情,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死者已逝,生者继续,也就是说死去的要为活着的让地方;他们提及我的母亲,和我父亲的口吻一样,总是炫耀,就像一个一无所有的烟囱工娶到了显赫富贵的公主,更何况公主不过十七岁,而流放犯已过而立之年,还有着两位妻妾,这未免也太无聊了,更有些污辱我母亲的意思。”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们中国人,既是不记仇的民族,也是善于遗忘的民族;然而,许多事情我一直都忘记不了,它们噩梦般缠绕在我的生活里,使我欲罢不能,就像那位伟人说的,忘记历史就等于背叛,正因为我有着如此想法,才成为我们刘家的叛逆,才会被其他兄弟姐妹疏远……”
已经五十九岁的刘荟依旧那样娇小玲珑,岁月沧桑并不能改变她的体态,也没能平息她对父亲的敌意。“我母亲就是被他害死的,我敢肯定。”点燃一枝粉红色日本产的女士香烟,她信誓旦旦地说道:“因为他,我母亲十七岁就嫁了,而且就在出嫁的当天夜里就被夫家休了;因为这个羞辱,我母亲不敢见人,常常一个人躲在阴暗的角落,掀开砖瓦石头,寻找一只又一只臭虫,填在嘴里,咀嚼。”她提及此事眉头微蹙,就像身临其境一样。1900年,那群自称扶清灭洋的拳民闹得正凶,她躲在大港德瓦码头四楼上那个狭小的阁楼,偶尔看到一只臭虫爬过,一个激灵,飞快捉住,扔进嘴里,闭眼咀嚼。楼下乱哄哄的,暴躁的拳民们在狂砸洋货,她家的洋货,一盏维纳斯造型的台灯,一座城堡般的挂钟,一部德国产的相机,和办公桌、椅子、笔、几册俄文书、一张无名氏的风景油画。就在楼前,一条绳子将信仰基督的码头工串在一起,他们被迫面朝码头跪着,似乎每一个都鲜血淋漓。而三十一年后,1931年8月,风水轮流转,那群码头工的后代们暴戾地冲进德瓦码头,绑架了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及其一家,经过半个多月的折磨,将一家二十三口全都斩了首,上包括七十一岁的老太太,下不放过尚在襁褓呱呱待哺的婴儿;而当她半信半疑得知这个消息已经是1950年10月,由一位从大陆逃亡过来的国民党下级军官黯淡地转告她的。
“整座大港镇,只有曾经娶过又休掉我母亲的那个男人敢于拒绝拳民们的羞辱,将长长的发辫绕过脖子,嘴巴死死咬住辫子末端,双手各持一把火枪站在自家门口;偶尔我在想,假如那个男人是我的父亲,我会不会改变,会不会成为母亲一样的女人。我对那个休掉我母亲的男人没有恨,只有一种向往,尤其当我得知他一生仅仅举办过一次婚礼,娶过我母亲后,再没拥有过其他女人。而他,我的父亲在拳民面前却像条狗又是作揖又是低声下气地乞求着他们。”刘荟谈到父亲,立刻满脸流露出不屑。她一直弄不懂,那个男人,那个披甲人的后裔为什么会耍出如此一个诡计,来证明母亲的不清白。明明母亲的处子之身在新婚之夜给了他,他却四处宣扬她的不纯洁,宣扬她已经不是黄花闺女,还在当夜写下一纸休书,就把她送回娘家。“后来,我琢磨,也许那个男人不懂,觉得大家都这样说,那她,我母亲也一定和我父亲早就有过婚前性行为,做为一个男人受不了,所以要报复;但他哪里知道,我母亲并没做过出格的事情,她不过是喜欢我的父亲,就像一个傻姑娘喜欢一个突然闯进自己世界里的陌生男人,却从没让他碰过自己,却一直都守身如玉;这个男人见识多,从繁华地区来到这个偏僻荒凉的地方,自然能吸引小女孩。我母亲就是那样一个被新奇迷惑住的女孩,他的到来,打破了她的原本平静的世界,使她再也回不到那种单纯与无邪之中,于是就有了乡邻们的议论,有了绯闻,大家都说她和一个流放犯混在一起,胡搞,即便她要出嫁了,也有人猜测,说她怀了孩子,肚子大了,不得及才找个男人嫁;正是这种种流言,促使我母亲的命运发生变化,让她不得不避开众人,更何况她还有一位被称为女伯爵的母亲。”
“其实,我应该还有个哥哥,如果他活着,现在应该六十七岁了;不过他生下来只活了十九天,就夭折了。正因为这个孩子,乡邻们更加绘声绘色地讲,我母亲婚前的丑闻;但就连我母亲也不清楚,这个孩子究竟是我父亲的,还是休掉她的那个男人的。那次昙花一现的婚姻,那次匆忙痛楚的洞房之夜是她的第一次,真的是她的第一次,我想这不仅仅是我的直觉,而且就是一个不容怀疑的事实。”
“他,我的父亲从没提过母亲第一次生育,从来没有,就像压根儿没影的事一样;他的两位老婆,及我的兄弟姐妹也从不提。我之所以知道这事儿,还是十五岁时一个偶然,我大舅暴怒之下告诉我的;但他也只是匆匆说过那么一嘴,再也没往下说。那以后我刻意留意有关我母亲的事情,渐渐地我进入了她的世界,被她包裹,直到现在。”她抻下胳膊,往面前那扑克牌梅花模样的烟灰缸掸了掸烟灰,灰色眼眸闪烁着一丝不易觉察到的光,似乎时间深邃地透视过来。
二十一岁离家,二十二岁,也就是1911年辛亥革命期间她被迫在哈尔滨道里区一家昏暗的小旅店流产;也就在那一年,刘荟遇到了使她终身难忘的男人,她和他同居了三年,在她将要达到和母亲去世时相仿年龄的那天,她选择离开了他。在他面前,她常常满怀嫉妒,怨恨那些女人环绕在他身边,所以子夜时分她还会爬起来,扫一眼旁边的空枕头空被窝,到灶台附近翻砖动瓦,寻找臭虫,填进嘴里。那一刻,她似乎体验到母亲的痛楚,体验到乌雅德僮矛盾丛丛的内心深处。“是的,我认为在这世上,只有我能理解母亲,理解她的爱情,理解她的人生;至于其他人,只不过是匆匆过客。”她对母亲的理解,也正是在不间断的颠簸与流离中逐渐加深的,大港,萧镇,哈尔滨,上海,香港,东京,北京,雅加达,新加坡,不断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每座城市都给她留下不同的印象,也渐次打开了她的眼界,使她明白原来居住在大港镇的她和那些居民们眼界如此狭隘,如此逼仄;而她走来走去,自以为高傲而高贵,其实不过是沧海一粟。1948年12月,听闻那片被染红的大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洞彻到这条真理,刘荟却更加炽烈地期待能够有个男人陪伴自己,更加肆无忌惮地和那些男人上床,做爱。
在当地,大港镇,乃至整个北七屯地区,乌雅氏可是一个显赫富贵的世家,据说大清皇帝都很尊重这个庞大家族。乌雅家的女儿自然而然也被其他家族觊觎,尤其是混血儿乌雅德僮。“可以这么说,我母亲属于名媛,她高贵优雅,饱读经书,还深受我的外祖母女伯爵的熏陶,懂得一些近代的科学知识,甚至能够欣赏当时人们所不了解的油画,甚至还读过俄文版的《战争与和平》,以及普希金的诗歌,用现代语言来描述就是学贯东西,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但她的寿命怎么会这样短,我一点儿也想不明白。假如她有什么顽固疾病,那我还可以理解,但被两个无名小卒杀死,而且还是针对她以及她的一对儿女,这让我不能接受。”掐灭烟蒂,刘荟哽咽地再也说不下去。
她和母亲一样,并不知道自己的第一胎究竟是哪个男人的子嗣,苏格兰人库克,自己曾被土匪掳走的大哥刘一鹏,或者哪个纨绔子弟。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和男人颠鸾倒凤的情形,那位自称苏格兰人的约翰.库克,他有着绵延不尽的胸毛,也有着奇怪的性要求,第一次剥光她的衣服就将他骚哄哄的下体塞进她嘴里,还使劲薅住她的头发,使她不得不仰视着他,同时不能摆脱他的性器。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她居然把自己想象成为乌雅德僮,想象成为自己的母亲。后来,她不仅和可以做她父辈的约翰.库克厮混,也和他儿子小约翰鬼混了,同时还成为约翰夫人的闺蜜,偶尔坐在一起讨论男人;甚至她还勾引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哥哥,频频和那些码头工上床,也偶尔和走进镇子的土匪做爱;据悉其中一个土匪还曾经绑走过她的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北七屯的土匪也多了起来,尤其是文昌镇,据某种传闻,那里每一户居民都有家人在做土匪。正是通过扭曲的性,她结识了北七屯绝大部分名流,同时也使得自己成为人人皆知的风流人物;她和他们通奸,不论他们年龄大小,或者有没有老婆。那些岁月,她似乎醉心搜集不同种类的男人,有一次甚至还和一个死刑犯做爱。1909年7月的一天,她答应那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女人,走进流徙镇死囚营,和一位年轻死刑犯做爱,只因为她可怜那个女人,并且好奇居然有个死刑犯会一直暗恋自己,也兴奋地期待能和一个即将被处决的男人做爱;只是她并真正和死刑犯做爱,因为对死亡的恐惧,他已经不再是男人,只能徒劳而变态地抚摸她,这令她丧失了兴致。从死刑犯的支言碎语里,她知道了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知道他们乱伦的事情。若干年后,偶尔回忆起来,刘荟胸口里依旧会流淌出丝缕的好奇与懊恼,想要知道他的结局,但没人告诉过她,她也从不去打听。
后来,1911年的冬天,东三省大鼠疫之后,因为一系列丑闻,因为那个家族,尤其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要利用她和另一个家族联姻,因为怀的身孕不敢出嫁,她一路逃离,从大港到萧镇,再到哈尔滨,然后是上海,纽约和雅加达,她先后委身的男人不计其数,包括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俩印尼华裔富商,她的一生,似乎都在竭力用自己的方式纠正母亲的遗憾与错误。
“我不会像母亲那样传统,人人都说我放荡,说我风流,说我随便都会跟男人睡觉;但又有谁知道其实我很怕,怕得要死。”刘荟顿了顿,眼圈里闪烁着一丝光亮:“我不想让我的新婚丈夫以我不纯洁为借口离开我,我本来就不纯洁,如果他真心爱我,就一定要容忍。”她抹下眼睛,抽动下鼻翼继续讲道:“其实,我挺同情母亲的,她短暂的一生里似乎没有体会到乐趣,第一次出嫁是以不情愿开端,又以耻辱结束;第二次出嫁则是一种低三下四的姿态做父亲的小妾。想想看,一个大家闺秀忍着屈辱嫁给一个人所不耻的流放犯,并且从此甘愿深居于高宅大院,将自己封闭起来,那得是什么样的勇气,是怎样的一个牺牲?”
“我承认,我父亲身后留下很多遗产,哪怕失去了大港镇所有的固定资产,存在美国人和荷兰人银行里的那些钱也足够我们兄弟姐妹六个花的,但我并不因此改变自己的立场,依旧认为母亲的死和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刘荟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小指上的戒指,继续陷入幽深而无限的记忆中:“我的母亲是典型的贤内助,不仅使我父亲迈入另一重社会,不仅改造了他,促使他摆脱了愤世嫉俗的态度,还协助他掘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并进一步令他圆满了自己的梦想;可以说没有我的母亲,就不会有父亲的辉煌,甚至他顶多结束流放生涯,重新回到泰安,或者成一位农民,或者继续他舅父的小生意,成为计较锱铢的小商贩。可就是这样,因为她有着再嫁的污点,又是妾室,所以得不到我父亲另外两位妻妾的认同,最终在一场阴谋中撒手人寰;之所以说是场阴谋,是因为我母亲太能干了,惹得我父亲另外两位老婆嫉妒,她们巴不得我母亲死掉,以便掌握家里的财政大权;至于我的父亲,其实在他不停炫耀的背后,是自卑与压力,所以他一定也渴望早日能摆脱我母亲。”
乱哄哄的,刘荟似乎看到一群蒙面劫匪借着夜幕掩护突如其来地涌进屋子里。她依稀记得其中一个蒙面劫匪按住她的肩头,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她看到母亲大嚷了声,像被激怒的老母鸡。紧接着一道闪电划过,她看到父亲手里多了把手枪,靠近窗口的那位小个子劫匪应声倒下,一头栽出窗外。顿时,屋子里一片混乱;就在这混乱之中她看到母亲不知什么时候也手握两支手枪,接连扣动扳机。一缕缕硝烟,一股股呛人的味道,还有贴近死亡的恐惧,和求生本能。
似乎顷刻之间劫匪就跑的跑,死的死,屋子里乱作一团。闻讯而至的乡亲们挤满了屋子,一位白胡须的郎中为乌雅德僮把过脉,摇摇头。“郎中对我母亲无能为力,谁都无法挽回她和性命。现在回想起来,我不自觉地还在责怪我父亲的乡亲们,他们明明能够听到这边的乱糟糟的声音,却没一个敢出来,直到我父亲和母亲打退劫匪,他们才假惺惺地跑过来,以显示他们虚假得要命的关心。”回首往事,刘荟的神情里不自然地流露出某种不安:“当时,弥留之际的母亲死死握住父亲的手,含糊地说了句,‘此生嫁给你了无遗憾’。大家都在说,这是母亲的肺腑之言,但我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认为那是母亲担忧我的未来而说的违心话,因为她说这话时是带着忧虑的眼睛瞟过我一眼,然后才说的。”
“1946年,我又特意去了趟泰安,想要揭开事情的真相。可询问过后,立刻失望了,因为没有谁记得五十几年前的事情,因为那都是一张张陌生面孔,昔日的孩子步入中年甚至是老年,昔日的成年人大多埋葬进黄土。战争,天灾,还有自然的生老病死,都在一点点而又剧烈地改变一切,到后来我连一个知情者都不曾找到,就连当初父亲花钱修缮的房屋和坟墓也已消失殆尽,没有一丁点儿痕迹。我想,假如我母亲没有遇难,现在还活着,听到这消息也会怅然若失,不知如何是好。可惜她死了,那么年轻就死了;她的死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情,还使得我从此再不能享受母爱,再也无法枕在她的臂弯入眠;而她的死居然是为了替他,替我父亲挡住惊惶逃窜的劫匪穷凶极恶的一刀。”刘荟颤抖着手,抹下眼泪,伤心地追忆起往事:“父亲得救了,安然无恙了,可我的两位最亲的亲人,我的母亲和我的哥哥却再也没醒过来,从此这世上再没有慰藉我的母爱,从此这世上最后一位血液里流淌真正披甲人基因的男人尚未成年就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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