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笑强笑(梅花君子)
发表于 : 周一 7月 23, 2018 4:27 pm
没笑强笑
作者:梅花君子 编辑:文风乐乐
一
石殿伟仰卧在设备下面,手里握着焊把,火星四射的焊接管件。他的手艺在全市都是一流的,去年在市总工会组织的职业技能大赛中,得了一个头名状元,满面堆笑的捧回一个大奖状,还得了2000元奖金。他是公司的设备科长,按道理来说,这些零零碎碎的活,让手下人干就行了,他在旁边指点指点就可以了。他不是那性格,事必躬亲,最怕坐在那无所事事。如今他挣全厂最高的工资,咋还好意思给老板磨洋工呀。他正焊得起劲,办公室张秘书连跑带颠气喘吁吁的过来“石科长,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到办公室开会。”他把焊枪递给徒弟兰海清,用手扑落衣服上的尘土。他反复叮嘱兰海清“这地方最不好焊,千万要仔细,不能投机取巧,一会我过来,再好好查查你,活计干得咋样?”他跟着张秘书进了办公室,头头脑脑坐了一圈,都是各部部长,他的官最小,像这样高层次的会议,一般情况是不会让他参加的。他怕坐脏沙发,从办公桌上拿一张旧报纸,铺在沙发上,稳稳妥妥的坐在那,不敢乱挪地方,恐怕一不小心,蹭破报纸弄脏了沙发。张秘书给他端过一杯茶,他有些受宠若惊,双手捧着茶,小心翼翼的喝着上好的茶,不敢出声怕别人笑话他老土。
老板姓张,典型的少壮派,三十多岁,刚刚从老子手里接过接力棒。张老板笑眯眯的看着石殿伟,带着关心的口吻询问。
“石科长,你今年多大了?”
“五十五了。”
“有啥毛病吗?”
“血压有些高,但是没啥事。”
石殿伟感觉有些奇怪,张老板放着会不开,拉什么家常呀。你看看这些人,都坐在那,应该说一些正事,有一搭没一搭,这不白白浪费时间吗?
“石科长,这段时间你也清楚,咱们公司效益不好,去年的奖金还没有兑现。我这个当家,还真不好当呀。今年的形势更不好,你看看都将近半年了,咱们定的任务,还八字没见一撇。我这个老板,还真是亚历山大呀。”
石殿伟才明白过味儿来,张老板画个圈绕个弯,这是要卸磨杀驴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儿子正在读大学,眼下正是用钱的时候,这个时候打了饭碗,本来就窄窄巴巴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了吗?张老板这是再逼哑巴说话,喝了一口水,用手揉揉眼睛,咧着嘴笑了。
“老板,你有话就明说,我是个粗人,没有那么多那弯弯绕。你啥意思就明说吧!”
石殿伟压不住火了,这七八年来,手把手带出了一帮技工。眼瞅着这些人成事了,都能独立干活了,他这个老头子就成了累赘了,成了包袱,恨不得一下子就甩了。他有些后悔呀,当初咋就不保守一些,老辈儿那句话说得好呀“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如今,他回过头来,一琢磨嘿嘿还真是这个理儿。
张老板在关键时刻,把球踢给了人力资源部邱部长。
“石科长,你老人家别那么激动吗?现在就让邱部长,把刚才我们商量的意思传达给你。”
邱部长四十多岁,胖乎乎的平时没啥脾气,经常跟工人们在一起吃饭。他除了担任人力资源部部长以外,还担任着企业工会主席。私营企业,在组织机构这方面,肯定跟国企不一样。老板决定一切,他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他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去年,邱部长亲自带着他参加全县职工技能大赛,在表态发言时,他振振有词的说“我们一定要维护好职工利益,一定要充分发挥技术能人的传帮带作用.....”这话萦绕在耳边,一切都好像昨天发生的事。
“石科长,刚才董事长专门召开了人事安排会议。在这次会议上,在座的各位部长们,一致向董事长提出,关于你的年龄问题,已经形成用工风险。去年,你也非常清楚,咱们公司前后就有3人在岗位上突发疾病,不治身亡,给职工家属带来非常大的痛苦,也给企业带来非常大的损失。在经济新常态下,企业的效益不断下滑。为了.......”
石殿伟火了,不就是让他滚蛋吗?何必这样婆婆妈妈,没完没了的玩文字游戏,那样也太没意思了。他站起身,瞪大眼睛对着邱部长。
“没用的话,你就别嘚嘚了。你究竟要把我咋样,赶紧给我一个响爆竹。”
邱部长脸红了,支支吾吾,愣是没说出个子午卯酉。他有他的难处,辞退石殿伟那不是他的注意,而是那几个亲信,在一起商量好了,挤眉弄眼,才让他点火放炮。邱部长咬了咬嘴唇,他主管人事工作,这烂眼子事 只能由他出面处理,要不然他还在咋在公司里面混。
“石科长,在这次会议上,大家一致认为,你岁数大了,身体还不那么好。不约而同向董事长建议,你回家好好休养。你操劳了一辈子,也该好好休息了。”
石殿伟觉得没有必要吧事情整得太僵,没笑强笑跟会场上的人说话。
“各位领导,我老石进厂十多年来,承蒙老董事长的关心,给了我一碗饭吃。今天,虽然我被扫地出门,我从心里面感谢老董事长对我的恩情。”
石殿伟活了五十多岁,啥事没经历过,看淡了患得患失,不再跟年轻人计较这些。他要拿出别人想象不到的度量,在这个公司来一个非常完美的转身。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老石虽然没啥大能耐,没见过啥大世面,但是人到任何时候,都不能装孬种,遇到点事就没办法。
张老板没话了,万万没想到,石殿伟会说出这番感人肺腑的话。他隐隐约约觉得,今天这个举动,似乎有些不成熟。石科长这人,究竟是元老了,技术过硬,兢兢业业,从没出过差错,就以年龄大为借口,把这么好一个人,就蔫不唧的辞退......说出的话,泼出的水,能收得回来。他不自觉的咽了一口唾沫,把眉头紧皱,决定将错误进行到底。
“石科长呀,我们做出这个决定,也是非常痛苦的决定。在座的每一位领导,对你的人品、技术和工作态度,都给你点赞呀。石科长,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
石殿伟满面含笑的看着张老板,说那些光面堂皇的话。他虽然没啥文化,但是最看不起,虚头虚脑,故作高深的那些把戏。他心里在琢磨,老张呀这就是你的好儿子,咋一点不像你,那么实实在在。
“张老板,你还有啥吩咐吗?如果没啥大事,我得赶紧倒地方,给好人倒地方。”
“石科长,刚才我们研究,你在公司干这么多年,为了表达我对你的敬重。想给你一些补偿,到财务支1000元,该买点啥就买点啥。”
石殿伟顿时愣了一下,心里面在骂娘,张老板你是不是在耍我,让我马上离开这个公司,就给我1000元钱,是不是在打发要饭花子。行呀,你小子太不讲究了,咱们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你以为这里的设备,就会平安无事吗?你眼皮子就那么薄,把我看得一无是处。 他努力往宽处想,不能跟年轻人较劲,他满面堆笑,非常得体的说。
“谢谢张老板,我在这里工作这些年,无论是哥们也好,爷们也好,对我都挺够意思。公司给我1000元,这份量太重,我石殿伟何德何能呀承受不起。”
在座的每个人,都已经琢磨出石殿伟这话里的含义,碍于张老板在场,谁也不敢给他挣口袋。张老板脸上也带着笑,那是怎样的一种笑,那笑有些虚伪,有些做作,有些干枯。邱部长觉得这样僵持下去,对谁都不好,在这关键时刻,冲石殿伟笑了笑。
“老石,多多少少,那是老板的一点心意。你也知道,这段时间,咱们公司形势非常的不好。老石呀,公司进行裁员,那是没办法的办法。我清楚,我们在座的这些人,都非常清楚。你是我们的老大哥,没有你我们就好像缺了一条胳膊。我们这样做,真是无奈之举。”
石殿伟对邱部长这些不疼不痒的言辞,早就丧失了再听下去的耐心。他掏出大砖头打电话,手有些抖,从公司出去后,究竟还能干啥?他悲怆而沙哑的跟人说。
“老刘,我是你石大哥,赶紧把车开到我们公司,帮着我把行李搬走。”
“老大哥你咋了?”
“咋不咋,我让你过来你就过来,你咋那么多话。”
二
石殿伟和出租车老刘,把行李搬进小耳屋子,脑袋感觉有些晕。他从衣服兜里掏出二十元,递给了刘师傅。他有些苦闷和失落,沿着破损的楼梯,气喘吁吁的往上爬。他心里面空落落的,就好像一腔子热血,全部流光一样空虚和漂浮。他回到家里,好像跑了气的皮球,软塌塌的靠在沙发上,呼哧呼哧喘着气。想着他不容易,遭遇的各种不平,便悲从中来,捂着眼睛,呜呜哭。他不敢在外面掉眼泪,他是个非常刚强的人,就怕别人骂他不是男子汉。他痛痛快快的哭过之后,便靠着沙发上睡了起来。直到他老伴赵素云卖菜回来,他才迷迷瞪瞪的睁开眼睛。赵素云感觉不对,在她的印象里,可是个大忙人,天天都是起早贪黑,就连过年都不在家休息。今天,这是咋回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仔细一看,就发现他的眼睛红红的,咋还突然变成兔子眼了。她好像一下子就明白很多,一定在公司遇到啥闹心事,在外面说不出倒不出,回到家里哭鼻子,她对自己老爷们的脾气秉性整得太明白了。
“哎呀,你咋是咋了嘛?让那只大麻苍蝇踢了你一脚。”
“你不知道我有多伤心吗?我石殿伟为了这个企业,泼着命干。没有黑天没有白天,白天顶着毒日头哗哗电焊,点灯熬油琢磨图纸。我从没跟企业多要一分钱,我对着太阳发誓,我从没给企业多浪费一分钱。我认着自己家的日子不过,豁着命跟你企业过日子。怎么着,怎么着,如今企业成型了,我没啥用处了,就他奶奶的卸磨杀驴呀。”
赵素云听了石殿伟这番话,上前把他从沙发上拽起来,用手巾给他擦擦眼角上的眼泪,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脸上堆满了温柔的微笑。
“嗨嗨,我以为多大个事呀。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儿,你个傻帽,你还指着你们那破公司养老咋滴。不让干更好,在家里好好养养身板,活得滋滋滋润润,气死那些祸害人的王八蛋。”
“这事大了,现在咱孩子正在读大学,那天不得花钱,读完大学考研,买房子结婚,那样不花钱呀。假如,我手头有一百万,他们就是雇八抬大轿请我去,我都不稀罕去。现在,不是没啥好办法吗?”
“你呀就是小心眼子,当了一辈子师傅,还没当够咋滴。你总得老干你那老本行。你呀,就不想琢磨着换换行当。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你呀,真是死脑筋。”
石殿伟对自己认识还是蛮清楚的,他这辈子就是一手活。他除了维修,你让他干其他的,还真不如捅他一刀子都难受。他就是吃死猫子肉,假如前些年他稍微那么活泛一些,在哪些设备作价时,少点一个小数点,四川老板顾恒就会给他20万呀。他就是死不开窍,把老板的钱,扔到门外,大骂那些人没安啥好良心,死不出好死。没想到,顾恒通过关系,找到他大师哥,马海给企业的设备作价,不到一年功夫,高楼得住,豪车得开,还开办了一所职业技术学校。他有些后悔,那能不后悔吗?谁,活在这个世上,不需要买房买车娶妻生子,这些都需要钱。现在,谁不见钱是好的呀,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马海咸鱼大翻身呀,蓬乱的头发不见了,说话的声音都变调了。师兄弟的关系,却还杠杠硬。在春风机械公司倒闭的日子里,马海隔三差五就请他吃饭,有时候他们哥俩,有时候是春风机械那帮子难兄难弟。他从心里对这个师哥,嗤之以鼻,那钱花着就那么舒服,这些设备都是春风机械厂,四五十年的血汗钱。崭新的设备,被当做废品卖,于心何忍呀?当时,他不但看不惯,就连老厂长张秉章更是气愤填膺,把马海堵到他家门口,用手指着他的鼻子骂“败家鬼,卖国贼,恬不知耻。”两个人对骂,马海坡口大骂,啥难听骂啥,张秉章把马海摁在地上,挥着拳头问他服不服,他嘴硬不服输,张秉章对他拳打脚踢,马海媳妇一怒之下报警,警察把老厂长带走。后来听人们说,老厂长张秉章扰乱社会治安,被行政拘留,十五天从拘留所出来后大哭大闹,一个月后,吊死在市政府门前的古槐树上......有人说,老厂长被马海给耍了,马海给派出所闫所长下上了药,软硬兼施,把七十多岁的老人,折腾的精神恍惚,胡言乱语。他也没幸免,就在老厂长张秉章死后第二天,他家大门口,插着一把尖刀,带着一张二指宽的纸条,用打印机打得字“别乱说话!!!”。张秉章老厂长丧礼举行不到三哥星期,马海请春风机械的难兄难弟们吃饭,在酒席桌上因为怀念老厂长对这些人的好,纷纷落泪,骂有些官员借着国企改制这个由头,贱卖国有资产,应该抓住枪毙。他端起酒杯,脸上是没有笑,为了家人和自己平安,没笑强笑“师哥,兄弟落难了,日子过得苦呀。你是我大师哥,长兄如父呀。今后,我有马高蹬短的时候,还请师哥多多帮助。为了这份感情,我非得跟你干一杯。”他不会喝酒,却没命的喝酒,喝高了,不是一般的高,而是太高了,失去了知觉和记忆。他是被大师哥背着回去的,一路上呕吐不止,马海那身衣服沾满了污物,彻底报废了......
石殿伟的手机响了,那是他徒弟兰海清的手机,他心烦的很,懒得接电话。他心里清楚,只要他被轰出公司的大门,兰海清理所当然的把他的窝给占了。徒弟兰海清是大师哥马海的亲外甥。他重新就业后半个月,马海在最好的饭店请他吃饭,很多师兄师弟作陪。他心里面厌恶这个大师哥,表面上还不能带出来,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说他还是非常阴险的家伙,后来据人们分析,老厂长张秉章在跟他较劲时,按道理说他应该给予猛烈的回击,人们都清楚张秉章那才多大的块头,马海那可是一米七八的大个,只要轻轻一翻身,就会把张秉章翻到底下,吃亏的不是马海,倒是张秉章了。有人分析说,马海之所以只动嘴不动手,就是早就给老厂长设好套了。这话今天仔细琢磨琢磨,倒是还很在理。他对马海这个人,还真是恨透了。
兰海清一连打了五六个电话,石殿伟都没有接。赵素云看不惯,他这种烟不出火不进的窝囊样。她给她倒一杯水,还加了些蜂蜜,用不锈钢小勺搅拌均匀,不温不火的说“你呀,又上来犟种味儿了,一个人惹着你了,谁都惹着你了。你呀,就会关上门给我使厉害。有能耐,你给你们老板耍。”赵素云觉得有必要,给他好好上一课。自己的老伴啥德行,那真是太清楚了,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刚刚让人家给他两嘴巴子,掉回头来给他俩甜枣,啥都忘了,下贱的好像一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石殿伟心里面最烦,赵素云始终用领导者的姿态,对他训话给他上课。他心里清楚的很,在这特殊时期,即使她照着他脸上,狠狠来两个大脖溜子,他也不敢反抗呀。如今,公司变了脸,眼下没啥好去处,不能跟老伴闹翻脸,他只能在大桥洞子里面,跟那些披头散发脸色肮脏的乞丐混住在一起。他是个有修养有气质,响当当的全省劳动模范,岂能跟这些人为伍,玷污了国家荣誉,全省干部职工的体面。
“我能接那伙子鬼头的电话吗?那是一些什么玩意呀,我在位的时候,张口师傅闭口师傅,下贱的恨不得伸出大舌头给我舔腚沟。如今,我被撵回来了,称了他们的心,如了他们的意。我再接他们的电话,我真够没心没肺了。”
石殿伟那话说得非常的粗鲁,怒火顺着他的情绪,熊熊燃烧,就是用十八台消防车都浇不灭他的怒火。知夫莫过妻,赵素云不再招惹他,让他在一边把气生够,过个四五天再做打算。她是一个非常乐观的女人,想当年在公司当过妇联主任,被称为花木兰和铁娘子。因为春风机械公司被改制,她从天堂一下子掉到地狱。她不怕天不怕地,开过超市,做过旅店,捣鼓过中药,她把家里的积蓄败的差不多的时候,决定干最实在的买卖,那就是起早贪黑的折腾蔬菜。这活听适合她,因为她在娘家时,就跟着老爸爸侍候菜园,芹菜、韭菜、大蒜、茄子、黄瓜、豆角、菠菜等等,闭着眼都知道该咋营务。这些年,吃苦受累,却也没少捞钱,生活水平也是一年一个样,比当妇联主任强多了。
“你呀,都多大岁数了,还动那么大的气不值得。你呀,先在家里好好养养精神头,咱慢慢找地方。凭借你的技术,到哪去不把你当座上宾呀。”
石殿伟心里明白,这是赵素云给他吃宽心丸。如今,家里面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儿子正在上大学,还准备考研,以后再找工作。如今呀,工作也越来越不好找。这倒其次,最最关键的就是,他们这个家还不太富裕,特别特别需要钱呀。她可是一个有远虑的人,因为所以他的心也特别恐虚。他非常沮丧的挠挠头发,反复在琢磨兰海清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究竟是啥企图。他自己也深深感到,只要他在公司,兰海清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处处看他脸色,什么先进劳模,创新奖技术奖,都没有他的份。如今,那小子肯定高兴的不得了,翻身农奴把歌唱。
“你知道吗?我老石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公司一切都变好了,就像把我这老头子赶出去,这是啥呀,这不是地地道道的卸磨杀驴吗?现在的老板,给过去的资本家一个德行,都他妈的见钱眼开见利忘义。”
赵素云用湿毛巾给石殿伟擦着脸,神情显得格外的轻松,好像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二斤半上。她是一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悟透了临危不乱这个理儿。她被儿子成为这个家的定盘星,运筹帷幄的活诸葛。石殿伟自己也承认,他就一个蘸火就着的猛张飞,让他车个零部件,一个顶俩,你让他看设备图纸,摇头晃脑说得头头是道,那是远近闻名的土专家呀。他有他的致命的弱点,就是不会看事,不会见风使舵,不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或许就因为他这种特有的秉性,在巨大的诱惑面前,对那个顾恒嗤之以鼻,把不可告人的天大的好处推给了大师哥马海。他醒过腔儿,回过味儿,一切都已经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他在垂头丧气郁闷多日之后,才从那迷茫的阴影里走出来。他蛮有阿Q那种自我陶醉的精神的,他深夜难眠抽够了烟,对酣睡中的赵素云说“我就是要当一个正派人,钱那可是身外之物。攒钱攒多了,可是追命鬼。”赵素云对他这个愚蠢举动,气得好几天都没吃下饭。在巨大的诱惑面前,什么党员,什么干部,那纯属扯犊子。春风机械公司,在宣布改制之前,纳税依然位列全市三甲。某些政府领导,一意孤行,曲解上边的政策,不分青红皂白,执意让春风机械转制。在这场所谓的国有企业转制过程中,国有资产被变相贱卖。她和公司领导班子,带领全公司职工到市政府大楼进行示威,联名给省政府写信,结果都是泥牛沉海。她和那些干部职工,眼睁睁的看着南方老板派来的人员,对各种设备进行野蛮大拆时,互相簇拥而泣。老厂长张秉章破口大骂,怒打内奸马海,最后却不得善终。如今,这个市的工业企业,已经陷入全线瘫痪,事业单位的职工工资都得靠银行贷款。相反,再到与之毗邻的D市看看,当初在机械制造行业,还是小老弟的明诺机械在当地政府的扶助下,已经成为全省的明星企业.....
门外有人敲门,一下两下,不紧不慢,听这动静就能判断出,来人不是别人,就是徒弟兰海清。这个兰海清四十多岁了,在石殿伟跟前却好像一个小学生,逢年过节都会拎着各种礼物先来孝敬师傅。他感觉有些过意不去,他心里面知道,兰海清的日子也不算宽裕,家安在乡下,父母七八十岁了,成年累月的吃药住院,老婆的精神不好,经常就离家出走。他受人滴水之恩,总得想法给他最大的回报。在检修设备时,他总是变着法让兰海清多干活,对拆下来的破损件,都责成让他处理,每次象征性的给公司上交部分款项,这件事情,公司领导还是有很多异议,他凭着自己的老资格在列席班子会上,就说过这件事“兰海清家里很困难,咱公司的制度又特别严格,只能给他打个擦边球,让他多少闹点外捞,好让他把这个家维持下去。”他对兰海清还是非常好的,别人都那么说,每次公司聚会,兰海清都双手给他敬酒,每次都感激流涕。
赵素云拉开门,兰海清汗流浃背的钻进了屋,连鞋子也没换,工作服也没换,一下子油污。他气喘吁吁的来到石殿伟跟前,眼泪刷的一下,好像断了线的珠子,顺了黝黑的脸颊咕噜下来。“师傅,公司那帮狗娘养的,没把咱爷们当人看,你不干了,我也不干了。啥破公司,没有奖金,没有休假。”他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看到兰海清哭哭唧唧的样子,心里面一阵子发酸,真是老泪纵横呀。他扭过头,用手背擦擦眼泪,回过头看着兰海清,低沉的声音说“你别学你师傅,赶紧回去,该咋干还得咋干。你跟我不一样,你年轻正当年,公司就是该用你们这些人。”兰海清感觉特别委屈,大声进行辩护。
“师傅,你把我当成啥人了。你是我师傅,我拿你当我爸爸看待。我始终记住老辈人那句话,师徒如父子。你不干,我就不干。”
“兰海清你不能学我,你学我有出息吗?你得学你舅舅马海,你看看你舅舅,现在多好呀,开着小车,办着技校,真实春风得意呀。”
“师傅我最看不起的就是我舅舅,现在全世界的都知道他,那钱来得不明不白。他那些钱,沾满了春风机械公司的血汗。老厂长张秉章死了这些年了,春风机械那些老人,都在念叨他。我舅舅那是啥人,千人指万人骂。”
石殿伟做梦也没想到,兰海清会说出这些掏心掏肺的话。他觉得心里面特敞亮,这么些年来,他没白教他技术,没白在生活上照顾这个徒弟。他心里面明明知道,兰海清说得这番话,不可能百分之百的真心话,但是哪怕是都是些假话,他满心欢喜呀。他非常清楚现在的处境,什么劳动模范那都白扯,一点用处都没有了。精神上的抚慰,比物质上的赠与更加重要。他有些不服气,真的就那么老吗,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了吗?他憋气呀,国家都在讨论延长退休时间。我才五十多岁的人,真的就是废物一个。去年,公司连续死了两个人,不是工伤却都得按照工伤处理。一个是门卫的老韩头,六十多岁,头天晚上还在活动室跟小年轻戳台球,半夜突发脑出血不到半个小时就彻底交代。第二个,是一个搞办公室卫生的老夏,骑着自行车回家,在路上遭遇车祸,也一命呜呼。现在的人们,看央视十二套节目,个个都变得特别的精明,家属们对《工伤管理条例》条条框框,背的滚瓜烂熟。公司只好擦着眼泪给好钱。公司根本没把临时工当人,图省钱没给交五险一金,出大事了,悔之晚矣。
兰海清拍着胸脯,说话的声音很高,在石殿伟看来,有一些虚假的成分,好像在演戏。他心里面画着魂,脸上却笑着,那种言不由衷的笑,没笑强笑的那种虚飘飘的笑。他长叹一声,却要努力提起精神,把所有的忧愤、愤怒化作高亢的虚伪的台词。
“我告诉你,千万不能胡来,你要是为了我一个糟老头子,跟公司那些王八蛋整翻了,把饭碗给打碎了。你们家就指着你抗大梁,指着你挣钱生活呢?你跟我不一样,我再不济也有你师母做后盾。我就是一分钱不挣,也照样活得自由自在衣食无忧。”
“师傅,我不傻,不会硬来,一切你就听我的,我自有主张。”
石殿伟和赵素云把兰海清送到楼梯口,还在掐着耳朵嘱咐。
“我人老了,咋都是活。师傅知道你的心意,你可别为我抱打不平,把事情整得磨磨唧唧,对谁都不好。”
三
石殿伟从心里面,还是期盼兰海清在老板跟前,拍案而起仗义执言据理力争,让公司那些人亲自登门负荆请罪,他在满面春风的杀回去。他想归想,却不能把幻想变成现实。头五六天,他还强打精神,早晨起来到公园里遛弯,晚上跟那些老女人们跳广场舞。眨眼间,半个月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去了,兰海清那边还是啥动静都没有,平静的好像一潭死水。赵素云坐不住阵脚了,她毕竟是个妇女吗,对他这种坐吃山空的死擎有意见。最早的时候,赵素云还是在包饺子时说|“老石呀,你就是有福呀。在家里身不动膀不摇,张开嘴就能吃饺子。我这个人呀,天生就是丫鬟的命,天天起早贪黑,怎么着还真应验了农村老娘们打架时常说的那句话,我成了‘养汉’老婆了。”石殿伟拿出他看家本领,不温不火,嘿嘿一笑“我三岁的时候,我爷爷找算命的瞎子给我算过卦,我就是天生的有福之人。在家里有贤内助,在外面有哥们,对了还有一个好孩子。”他说完就笑,没笑强笑,陶醉在艰涩的幻想之中。二十天头上,赵素云彻底憋不住了,扯破脸皮,打开天窗,说出了敞亮的话“我说老石,你不能这样呆着了,再待下去,那不得呆出毛病。明天,咱们一起买菜。”石殿伟眉毛一下子拧成一个大疙瘩,却也不敢反抗,带着情绪说“买菜就买菜,想当年张飞还卖过猪肉呢?干啥也是为社会做贡献吗?”
石殿伟跟着赵素云在大十字摆摊,还真成为大新闻。小城的地面不大,用粗俗的话说,撒一泡尿能把小城都给淹了。这天,他正在给一个老太太装小葱,背后冷不丁被人拍了一巴掌。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大师哥马海,真是冤家路窄呀。这路不是一般的窄,而是太窄了。
“你咋在这干这熊活,怎么滴被人家给熊回来了。”
“现在没人,都是看人下菜碟,假如我儿子是省长,吓死他们也不敢往回辞我。”
“你呀,别说那些没用的。你都混到这步田地,咋还嘴硬。”
“.......”
“你在这买菜,一天到晚,你能挣几个钱。在关键时刻,我的拉你一把。我是你师哥,那就等于是你亲哥。我看着你掉地下,能不管你吗?你呀,跟我干。工资保证比你现在的还高。”
石殿伟厌恶死了,这卖菜的熊活,一天到晚跟家庭妇女打交道,争争吵吵,一天下来把头都整大了。他都混到这步天地,还要啥脸面,还要啥尊严。他没有前些年的霸气,低眉顺眼的答应下来。半夜里,他睡醒一觉,觉得自己特别窝囊。以前那些事,好像飘飞的树叶,在明亮的光照下。显得格外的清晰。他年轻时,那些事逆流着时光,在记忆的深处闪现出来。老厂长张秉章、大师哥马海、如潮的掌声,歇斯底里的呐喊,震天撼地的哭喊......他不敢高声语,不敢哭泣,恐惊枕边人,他真的特别的压抑呀。
太阳依旧灿烂的升起,石殿伟擦干眼泪,梳洗打扮的特别干净,从今天开始他的身份不再是公司的设备科长,而是技校的老师。他牢记大师兄的谆谆教导,从此步入一个全新的时代,迎来了他生命的第二个春天。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徒弟兰海清始终没给他打过一次电话,他心里特别的懊恼。你小子,本来就办不成啥大事。你不能在我面前乱说呀,还说你舅舅人品不好,可是在这件事上,还不如你舅舅好呢?他有时候不再想了,现在毕竟很好嘛?他成了有威望的老师,他的学生在他指导下,进步很快吗?只要是金子,到那里都会发光的,只要是人才,最终都会有用武之地。赵素云对他也越来越好了,工作突然改变,他养成了天天洗澡的好习惯。衣服整洁,脸上泛起红光,有时候半夜醒来,还要云雨一番,这是他们结婚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享受过得疯狂和舒畅。在公司这些年的光景,好像一片遮天蔽日的树荫,有时候把快乐的阳光遮住。他有些懊恼,有些不安,一种阴暗的情绪,好像天上的阴云,聚集着有朝一日,形成风汇成雨。
石殿伟跟马海参加了市政府组织召开的职业教育工作会议,在这次会议上马海领导的技校被纳入优先发展对象。鬼媚眼道的马海,利用他这个全省知名工匠这个特殊身份做足了文章。马海在会议上提出,职业技校要不拘一格引入大工匠进入教学实践。马海这个做法,成为会议的一个亮点,也随之成为媒体热点人物。媒体记者们在围堵,长枪短炮的对着他,弄得他惊慌失措,挠着头皮把平时很平常的话,结结巴巴,整得支离破碎。他火了,上了电视,登了报纸。
石殿伟出尽了风头,赵素云对他更是刮目相看,经常炒几个小菜,端上一壶酒,让他消遣解乏。他渐渐的忘却了,公司里的一切,对没心没肺的兰海清早就不放在心上。那天晚上,他正在泡脚,赵素云给他轻轻的揉脚指头。那个不着调,兰海清冷不丁来电话了,语气透着兴奋。“师傅,我是兰海清呀。明天董事长要亲自接你,直接向你道歉。”他心里有些生气,兰海清你这小子办事也不咋滴。都这么长时间才有反应。你舅舅那是啥人呀,心里讨厌死了,在社会上找不到挣钱位置,为了生活,只好屈尊。你小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的火上来了,提高了声音“你告诉你家大老板,明天别过来。我现在很好,工作不受时间限制,待遇也比原来强,吃饭吃小灶,顿顿有就喝。”他说完话,没好气的关了手机,反反复复骂兰海清,笨死了,就是到老白毛,也看不见后脑勺。
次日早晨,石殿伟起床后去公园里散步,这样规规矩矩的生活,去了技校后才养成的,大师哥马海非常重视养生,没事的事情就给他灌输晨练的种种好处,这是在原来的公司所不允许的。他练出一身汗,慢条斯理的回到家中,原公司董事长和兰海清早就在哪里等候了。几个月不见,董事长头发白了不少,显得格外的苍老。张董事长还没说话,那泪水就顺着他深深的皱纹上滚落下来。
“老石,你受委屈了,孩子不懂事,我给你赔不是了。”
“董事长你别那么说,社会在进步,企业在发展,我老了不行了,浑身都是毛病,万一哪天一口气上不来,死在公司那损失多大呀,影响也不好。少东家做得对,减员增效,那是企业改革的主攻方向吗?”
“你是公司的功臣呀,别人走不走我管,但是你不能走。”
石殿伟心里冷冰冰的,思绪里弥漫着一种酸涩,他不能掉眼泪,要没笑强笑,憋足了精神,提高了嗓门。
“谢谢董事长的关心,俗话说得好呀,覆水难收,开弓没有回头箭呀。”一
石殿伟仰卧在设备下面,手里握着焊把,火星四射的焊接管件。他的手艺在全市都是一流的,去年在市总工会组织的职业技能大赛中,得了一个头名状元,满面堆笑的捧回一个大奖状,还得了2000元奖金。他是公司的设备科长,按道理来说,这些零零碎碎的活,让手下人干就行了,他在旁边指点指点就可以了。他不是那性格,事必躬亲,最怕坐在那无所事事。如今他挣全厂最高的工资,咋还好意思给老板磨洋工呀。他正焊得起劲,办公室张秘书连跑带颠气喘吁吁的过来“石科长,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到办公室开会。”他把焊枪递给徒弟兰海清,用手扑落衣服上的尘土。他反复叮嘱兰海清“这地方最不好焊,千万要仔细,不能投机取巧,一会我过来,再好好查查你,活计干得咋样?”他跟着张秘书进了办公室,头头脑脑坐了一圈,都是各部部长,他的官最小,像这样高层次的会议,一般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