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场(梅花君子)

版主: 清风云想衣裳宁静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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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的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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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捧场(梅花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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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好文才,欣赏了
梅花君子
帖子: 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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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场(梅花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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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场


作者:梅花君子:编辑:叶的奉献



张茂林的老妈儿,十多天没正八经儿吃东西了,一阵明白儿一阵糊涂,喘气越来越弱,恐怕迈不过这道坎儿了。张茂林跟老板请了假,没日没夜守候在老妈儿跟前,一会摸摸微弱的脉搏,一会翻翻沉重的眼皮,拿出十二分的耐力,庄重的迎接一个凝重时刻的到来。
张茂林从小到大,可没少经历过死人的事儿,从十八九起,村子里死了人缺举重的,他就被纳入光荣的抬死人行列。小小年纪,就接受着死者家属跪拜。经历多了,他成了“大明白”。光凭着抬死人,就说他是“大明白”理由还不充分,他十六岁那年,老爸起早赶车拉煤,驾辕的大红马受了惊吓,顺着险峻起伏的荞麦梁,烟尘滚滚,人喊马嘶,肆意狂奔,马车最终掉进七八米深的山崖里,老爸被压在马车底下,一腔血湿透了凸凹的石头。哥哥嫂子、姐姐姐夫,一个个大腿打颤,死活都不敢近前。主事儿韩二爷跳着脚骂“你们这些孬种,死人有啥可怕的,那不是你们亲爹吗,用着你们时候,看看你们那熊样!哎——”他把人们巴拉开,站在韩二爷跟前,一字一板的说“二爷爷,你别门缝看人好不好,别人不下去,我下去。你老说得对,自己的亲爹老子,那有啥可怕的,我要对我爸爸尽孝。”他拿了绳子,下到沟崖底下,按照人们的做法把爸爸捆绑好了,大家喊着号子,终于把爸爸拽上来。韩二爷给他倒一小茶杯老白干“二爷爷没服过谁,今儿我就服了你了。”这都是多少年的事了,现如今还清清楚楚的装在他脑子里,恐怕到死也不会忘记。如今呀,老妈儿眼瞅着就要不行了,这是大事,不能说嘴打嘴,让邻邻居居们笑话。他可是个要脸要面的人,把脸面看得比自家性命都重。
张茂林把直近的亲戚都聚拢到院里那颗老梨树下,屋子里太热,气味也不好,不如在树荫下凉快。他是老张家人尖儿,上上下下的主心骨,他闭着眼皱着眉,连着抽了大半支香烟,呛得小外孙直咳嗽。他老伴气得一把手将烟夺过来,用大脚碾碎“抽,抽,天天咳嗽的要命,咋就不知道在意身体,你还以为你是年轻小伙子,还那么不注意。”张茂林狠狠的瞪了一眼,用眼神在严厉的训斥她,你不知道轻重,守着这么多亲戚的面,就给我使厉害,你等着过了事,看我咋收拾你。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拿眼睛在点名,看看亲戚堆里,究竟还少谁,他习惯性的咳了一下,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好像不这么象征性的咳一下,感觉说话失去分量,他这咳嗽就好像唱戏里的大老爷审案用的惊堂木,只有重重的一拍,才会引起注意。
“凡是来的人,咱都没外人,都是一些挨得着靠得近的亲戚。我们家老太太的病呀,没少花钱呀,治病治不了命呀,就是把神仙请来,那也没用的。我大哥岁数大了,病病歪歪的,啥事也就不用指望他了,我是老太太的孝子,我就得把这事担过来。老太太受苦受累一辈子,不容易呀,她活着的时候,吃香喝辣让她享受了。死了之后,也得要好好闹闹,不能让老邻旧居看我笑场。”
张茂林说完了,这些亲戚们都不言语,有的眯缝着眼睛抽烟,有的看两只蝴蝶在南墙根下马莲花上飞飞停停,有几个看上去倒是侧耳倾听,眼珠子瞪得溜圆,心里究竟在想个啥,谁也没钻谁心里查看,恐怕只有老天知道了。张茂林实指望呀,亲戚堆里站起两个人,回应一下他的想法。如今,这些个人都学坏了,一个个瞎子抓蝈蝈愣是干听不做任何动作。他心里有些来气,亲亲故故们,谁家里有啥大事小事,他不磨破嘴皮子累坏腰杆子,如见他家有事了,咋还一个个撒手看六猴儿了。他生出些愤怒的联想,如今这些人呀,咋还越变越没人情味了。他给人帮忙执事,就是吃几顿饭,喝几瓶酒,连芝麻粒儿那么大的好处都没得到。这些人,无论是近亲还是远亲,两个窝瓜熬汤,都是一个破味儿。他是老金刚钻,心里要盛一些事情的,脸上非常勉强的挤出一缕阴暗的微笑,语气也在努力的降低,那柔和的语气里,激荡着一种无奈和悲怆。
“ 咱们这些人,可都是没外人,都是挨的着靠得住的实在亲戚。我们家老太太的病呀,十分都到九厘儿了,说不好那啥不喘气,人就过去了。我没别的意思,一不让你们掏钱,二不要你们出力,就是给捧一个场。我是老太太的亲儿子,我这做儿子的,不能看着老人家冷冷清清的走,我要大闹三天,请和尚念经,给老太太置办金山银山一楼二库,车辆马匹,金童玉女,我要三十二杠,郑重其事的把我老妈送到老坟。”
大闹三天,我的天呀,那得遭多少罪。再说了,如今天热了,老人又胖,恐怕放不到一天,就会放臭炮,那如何使得。再说,现如今呀,整个村子的劳动力都出去挣钱去了,要凑够那么多举重的,那得到三四个自然村磕头作揖说好的,费多大劲呀。张茂林呀你千万别拿二十年前的光景说事,那时节只要是孝子跪在地上,连着磕三个响头,你就是再忙,必须放下手里的活计,到丧主家帮忙。那时候,人情真厚呀,老人们常说谁家都没挂着无事的牌子,互相帮助那是醇厚的家风呀。如今,时代不一样了,人人都在琢磨挣钱的事,人人手里都有活,张茂林呀你就别看着老黄历说事了。
“老二呀,我知道你对我姑姑非常好,活着的时候,没少尽了孝道。这老话说得好,人死如灯灭,你就是喊破天哭破地,人能活过来吗?我觉得现如今,有句话说得特别好,厚养薄丧,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吗?”
大舅家的二表哥赵文林站起来说话了,他家里养着二十多头牛,种地用拖拉机,还有一辆从北京淘买过来的二手小轿车,在附近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日子了。他的话,还是蛮有影响力,话音刚落,就有五妹夫、三姐夫、七舅赞成赵文林的说法。
张茂林听了这些人叽叽喳喳的胡咧咧,憋在心里面闷气,就好像往汽油桶里扔了一个冒着火星子的柴火棍,怒火腾地一下着了起来。他用手指乎着赵文林的脸,把所有的火气,都撒在他的头枝上,因为气急也就顾及不了许多。
“二哥,你刚才的话啥意思。我妈可是你亲姑姑,一天到晚别竟钻钱眼。你小时候,你少吃我们家东西了,上学没钱交学费,我妈妈现从鸡窝里掏出鸡蛋给你换钱。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要好好拍拍胸脯想一想。我还跟你说,我舅舅没的时候,那时连棺材都没有,还是我从霍明瑞老爷子哪里现给我舅舅借的杨木棺材,我对你家的好处,你都忘耳门后了。我不求你银子不求你财,就让你捧一个人场,咋比扒你的皮还难不成。”
张茂林觉得今天这气非生不可了,趁着老太太这口气还在,赶早把这事定下来,只要是不喘气了,就按部就班,把事情办得惊天动地热热闹闹,让整个荞麦梁都清楚,他张茂林大小也是个人物,给老人办事,要人闹马翻,气气派派,庄重肃穆,气势恢宏。
七舅比张茂林还小六岁,非常典型的小舅舅,如今在城里专门包楼里的卫生清理,一天领着一群四五十岁的妇女,干一些累活埋汰活,钱不少赚比往日滋润很多。他马上顺过张茂林的话音,顺着他的语气往下来。
“咱们这些个人呀,都是实在亲戚,我老姐在周围这块来说,都是非常出名的老寿星,八十多岁了,没病没痞,那可是修来的福。如今,老人家要享福了,咱们这些做亲戚的,必须都留在这里,好规规矩矩送老人家。谁要是不捧这个场,那可太不够意思了,难听的话我就憋在肚子里就不往外说了。咱们这些人,都是实在亲戚,谁来谁没来,我一撩眼皮,我就会记得清清楚楚。我老姐姐这么大岁数了,咱们这些做亲属的,必须的好好讲讲排场,让我姐姐笑呵呵的上西天见佛祖。谁要是不捧这场,谁就不够意思,就不是啥好亲戚,以后有事就给我滚远远的。”
张茂林知道七舅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小时候在一起和泥玩瓦盆瓦罐,他总是给他使坏,往他泥里拉拉尿,把他整急眼了,对他拳打脚踢,哭过骂过之后,对他分外的好,就好像一条非常可怜的哈巴狗。如今,都这么大岁数了,那德行还没改掉,恐怕他这一辈子也看不见自己个儿的后脑勺了。
张茂林掐着腰板,很威严的站在那颗枝繁叶茂的老梨树下,嘴里又换上了一支烟,狠狠的抽一口,让那乳白色的烟雾在弯弯曲曲的肠子里走了一圈儿,在心肝肺巡视一遍,才恋恋不舍的顺着放大的鼻孔里溜出来。
“咱这些亲戚呀,都没啥外人。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拉吧儿女一次都不容易。我是老太太的孝子,以前我也没少给亲戚们,跑个腿,借个钱,窜闹一伙子喇叭。今儿,我就起求各位实在亲戚,老太太没了,跟着我一起,把老太太送到土里,我就要好好谢谢大家了。”
亲戚们,虽然不愿意,但是为了脸面,都应者声答应下来。张茂林自然非常高兴,给大家端茶倒水拿上上好的烟,供着亲戚们的消费。他是过来人,对红白喜事,人来人往,都非常明白。他进屋看了看老太太,寿衣都已经穿好,倒头纸香都已经烧过,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围着老太太给忽闪扇子,用棉球擦干裂的嘴唇,用洁白的毛巾擦手擦脸。二姐是明白人,用手摸摸老太太的脉门,感觉越来越微弱,胳膊都没热乎气了。二姐嘱咐着张茂林等近亲属“你们别乱走,人够呛了,最多也就挺到晚上九点多。”张茂林传下话,近亲不能远走。
张有林的大儿子,在二叔张茂林的指使下,将松木棺抬出来,用大白纸糊缝子。张茂林的大小子张一弓,已经将三十里都出名的蒋阴阳先生请来。张茂林媳妇将东院的李大奶奶请过来,根据来的亲属,挨个都撕了孝布,儿子、孙子、闺女、孙女、侄子、女婿等等孝布子都是有讲究的,她懂规矩,乱不了方寸,闹不出笑料。
晚饭后,那些不远不近的亲戚们,酒足饭饱之后,便红脸微醺的走出院子,嚷吵着要玩扑克搓麻将,根本就没把老人的事情放在二斤半上。张茂林蹲在柜根前,叼着烟在慢慢的抽烟,突然想起大姐家、四姐家的外甥还没过来,心里有些不痛快,都说外甥是姥姥家的狗,吃了饭就走,想当年老太太多心疼那些外甥,给这个外甥做衣服,给那个外甥纳鞋底,这些外甥一个个咋还忘恩负义呀,人都这个样子了,还不打照面,良心是不是喂狗了。
“大姐、四姐,李斌和宋致和干啥去了,他姥姥都快没气了,咋还不过来捧场,难道还要我这舅舅亲自上门磕头报丧不成。”
“你二舅,我们家李斌出差了,去上海给公家办事去了,他本想站下,县长不让呀。他是局长,走不开。”
“大姐呀,你就编理由哄我吧,去不去上海,天知道呀。如今这世道变了,变得如此世俗,假如我是县长,我老妈要死了,溜须拍马的肯定赶都赶不走。”
“你二舅,我们家致和呀,你还不知道,这段时间跟他那败家娘们闹离婚刚好,正在给他老丈人那帮忙。哎,挺大的爷们,让一个老娘们熊到这步田地,真是窝囊呀。”
张茂林气得用拳头当当砸着柜子,发出当当的声音,扯着驴一样的嗓子喊。
“你们都有理,都是我没理。老太太眼瞅着不行了,这亲亲故故咋都这样,一个个都不上前,处处给我藏猫猫。”
张茂林很伤心,眼泪都在眼里大转转。他这个大明白,东家西家没少帮衬,轮到自己头枝上,咋这个样子。
老太太的气息就好像一盏快要靠干灯油的灯火,越来越弱,晚上九点四十五,那气息便自销自灭了。张茂林赶紧招呼人,院子里都是些女人,而且还都上了年纪,那些男人都找地方玩去了,心里便不高兴。
“这些个亲戚,究竟咋了,一个个不过来捧场,咋还都跑了,赶紧给亲戚们打电话,找人帮忙,让老太太马上走马入殓。”
在各处玩乐的亲戚们,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张茂林不再好意思说啥,指挥着亲友们抬人入殓,然后是指路、吵灵、烧纸等等,这些对他来说都是轻车熟路。
次日早晨,刚吵完第三遍灵。村子里有过来往的人家,便派出吊唁团队,尤其是那些妇女们手里拿着烧纸、香烛,还没到门口,就张开嘴,不断的叨咕着大娘、奶奶、婶子、姑姑,你咋说没就没了,那些司空见惯的嚎丧话,没泪强哭行走过来。张茂林便在门口磕头行孝子礼,把吊唁的人们迎进灵幡飘舞,花圈林立的灵棚,上香、烧纸、跪拜。
张茂林有很高威望的,前来捧场的人,越来越多,院子窄巴,花圈都排在院墙外。人也是满了,院里院外外都是人。张茂林的儿子,摆弄花圈,其他几个侄子、孙子,走在同张茂林行孝子礼。村里宋风舞来了,他坐在炕上,抽着张茂林递给他的纸烟,问东问西。
“老二呀,老太太没了,咱们就赶紧张罗着入土吧。人死如灯灭,你就是这样折腾个十天半个月,凭着你的家底,也闪不了腰,也岔不了气。现如今呀,人们都很忙,没有时间陪着你折腾。依着我看,明天就出殡,多放一天,就多花一天的钱,就多一天的事,就让亲朋好友们多劳累一天。”
“我们家老太太,都快九十了,我不能让她这样冷冷清清走。我要好好给老太太送行。”
张茂林呀,思想还真是钻进了死胡同,一时半霎还转不过弯来。宋风舞那是多精明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现在都啥时代了,死了人还要折腾多少天,那纯粹扯犊子,死人折腾活人。你知道吗,我叔伯三哥,在县里面当了多少年领导了,上个月初八没了,头天晚上死,第二天早晨就出殡了。根本就没惊动人,实在亲戚过来看看,也就是行了,谁都不烦谁,我觉得也挺好的。”
张茂林想继续争辩,却被宋凤武打住。
“老二,你就别折腾了,明天出殡,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呀。”
张茂林拍拍自己的脑门,心里翻腾着复杂的情绪,或许他的脑筋还真的转变,以后这败事捧场的人,会越来越少了,好像是正事越来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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