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废的日子
作者:离别钩 编辑:清风
社会上也算得是天南海北地跑了好几个年头了,我却从来没见过象老人这么做生意的:挺好的一个门面,宽阔,临街,且是人流特别集中的地方,老人却一成不变地经营着盐巴、白糖、散装白酒和香烟。店铺里最昂贵的也许就是货架上那一排瓶装酒了,可那些瓶装酒上早就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出产的酒了。如果用现下时兴的“保质期”来评价,老人的那些瓶装酒恐怕在很多年以前就该扔进垃圾堆里了。货是些不值钱的货,存货的物件更是老掉牙了,别人商店里的柜台都用铁条支棱上厚厚的白玻璃,看上去窗明几净爽心悦目,老人的货柜还是那种老式的木柜,一米多高那种木式柜台。人家的货架都用铝合金和玻璃精工制作而成,老人的货架就用几根木条钉在一起然后铺上几块旧木板,货就摆放在上面,看上去寒碜而晦旧。
我和老人原本并不熟识,只是因为工作调动到这个小镇上以后才开始和老人接触的。说是工作调动,那纯粹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准确地说法是被贬到这个小镇上来的。被贬的原因很简单,为一点小事我把单位领导的祖宗八代都骂遍了,领导还能容我?那一年我倒霉透顶了,先是和别人合伙做木材生意,结果被合伙人把我两万多块的本钱骗了然后不知去向,那两万块钱是我所有的积蓄,我准备用它来把我女朋友变成我老婆的。我平时积为节俭,连内裤都是补了又补还舍不得扔掉。两万块钱够我买大半车内裤,一天换十条都行。一夜之间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女朋友也开始烦我了,以前还能在没人的时候搂搂抱抱亲个嘴什么的,现在连手都不让拉了。没支撑一个月,女朋友就和我说了拜拜然后投进了别人温暖的怀抱里。成了穷光蛋和孤家寡人的我偏偏有没有跳楼和上吊的勇气,于是就天天喝酒,于是就骂了领导,于是就成了这个偏远小镇上的一个孤魂野鬼。
我无心做事,终日游荡在小镇上,靠少得可怜的那点工资过活,抽最便宜的香烟,到最低档的小酒馆喝最辛辣的烈酒,然后在镇上寻找棋摊,蹲在旁边看别人车来马往。除了抽烟喝酒以外,我只会下象棋,棋艺和智力跟十岁的儿童差不多。
我和老人结缘,究其实是缘于下棋。那是个集日,别家商店门口车水马龙,我连看热闹的地方都没有,老人的店铺却是门可罗雀。我晃荡过去,蹲在老人店铺前,看过往女人丰腰细臀风姿绰约。老人说:“年轻人,来走两盘!”我说:“好!”于是棋摊子就在老人的店铺前支楞开来。一个记忆衰退的白发老翁,一个智力低下的青春少年,对奕起来居然旗鼓相当!对奕正酣时,有人前来买东西,老人头也不回地对那人说:“你到别处去买吧,我这里的货都过期了!”我愕然,买东西的人也愕然!随后想买东西的人满脸狐疑地走开了,我一脸懵懂,老人说:“生意做不做无所谓,棋要下够!”我更加不明白!
以后我便天天去老人那里下棋。去得久了,便发现很多怪事,比如我从来没看到过老人的家眷,也没看到老人到哪儿去串门;再比如我从来没看见老人去进过货,他想要进点什么货物的时候就让开车的师傅帮忙带。有一回一个师傅帮老人进了十条香烟,结果老人卖出去两条以后别人拿回来退货,说是假烟,老人二话没说就给人家退了钱,然后找出还没卖出去的八条烟来堆在店铺门口,浇上汽油,一把火给烧了。还有一回我亲眼看到一个帮老人进货的人用高于零售价的价格给老人进了一些货,可老人仍然按照原来的价格卖,就连愚蠢如我的人也知道会亏上一大截,可老人好象不在乎,照样做照样被人坑。
三百六十天风雨无阻地到老人那里去下棋,和老人便特别地熟识起来,有时候吃饭的时候老人会留我在他那里吃饭,他会去隔壁的小酒馆切上一盘卤牛肉或者炒上一两个小菜回来,收拾了棋子,就着棋盘,然后从盛酒的瓦缸里舀一提酒出来,一提酒有半斤,老人喝一两,我喝四两。后来几乎天天都这样,我也有请老人喝酒的时候,标准也都差不多。老人酒量小,但喝酒了就很有谈性,于是我便断断续续地知道了老人的很多事情。
老人早些年在外地做生意,老婆在家里带孩子。老人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后来儿女们都先后参加了工作,老人也就不再外出做生意了。老人说在外面太苦,加上年纪大了,就在集镇上置办了这么一个店铺。以前老婆在的时候生意很是红火,可自从老伴去世以后,老人也就无心做生意了,老人想带带孙子孙女,可儿女离家都很远,老人不想把自己这把老骨头抛洒在外面,,很是不想离开这片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所以也没遂愿。老伴刚走那几年,儿女们还经常回来看看老人,后来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近几年儿女们都没有回来过了。每次说到这些的时候老人的神情都很黯然,老人说:他感觉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了,我便也跟着黯然起来。
那天我照例去老人那里,老人却没有开门。我心底里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失落。那天上午我哪都没去,就蹲在老人的店铺前,蹲了一个上午。随着交往的日益长久,我隐约感觉到我每天到老人这里来已不再是为了下棋和喝酒,应该还有别的东西在里面了,但是我说不清楚。下午我有继续蹲守在老人的店铺前。我希望老人能出现,但老人一直没有出现,在感到失落的同时,我感到一种恐慌,就好象当年我知道最疼爱我的外婆即将辞世时的那种恐慌。我向周围的人打听,都说没有看到老人。太阳偏西了,我感觉我快要哭了。在太阳彻底落下地平线的那一瞬间,我终于忍不住去推老人店铺的门。门竟然没有关!我走进老人的屋子里,看到老人躺在床上,仅仅一天时间没见到老人,老人好象衰老了很多。见我进屋,老人虚弱的抬起头来,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病了,可能以后再也不能跟你下棋喝酒了!”我转身冲出店铺,然后冲进镇上最有名的医生家里,不由分说的拉起他就跑。
老人再没起来开过店铺门。他在床上一直躺了半个月。我请了好几个医生包括镇上国立医院的医生去给他瞧病,但每个医生仔细检查过以后都摇头走了,临走之前说的都是同一句话:让老人吃点他平常最爱吃的吧!
我在老人的屋子里足不出户地呆了十多天,老人才答应我让我给他的儿女们打电话。听说老人可能不久于人世,老人的儿女们回来的倒是很快。后来的那几天我还是呆在老人的屋子里,但我好象是一个多余的人,浑浑噩噩中,充斥我整个耳朵里的都是哭声和叹息声。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醒着什么时候是睡着的,那几天我脑子里一片模糊一片混沌。一个原本和我毫不相干的老人要死了,我的感觉居然是天要塌下来了。
老人下葬的时候我没能跟去叩拜,因为我没有资格。送葬的人离开老人的墓地以后,我才有机会去给老人跪拜。我跪在老人的坟前,心里好象想着什么,又好象什么都没想,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自己的床上。床前有很多人,老人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在。我摇摇浑浊的头,好象清醒了一点,我在想他们来这里是干什么呢?
老人的大儿子拿出一封信和一个存折给我。信是老人半个月前写的,大致意思是说他死了以后将留给我十万元现金,让我用这十万元做本钱东山再起,找回失去的自我和我失去的一切。存折上是我的名字,整整十万元,存的日期是半个月前。
我又一次感到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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