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路人甲)
无题(路人甲)
无 题
文章:路人甲/编辑:夕阳少年
从外婆家出来走上河堤,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还是在正月里的日子,暖暖的阳光却早把寒冷撵到了一些阴暗的角落躲了起来。和我们乡下农村那些像蜘蛛网那样把村村落落紧密绕起来的沙子路一样,河堤也是一条沙子路。路两旁稀疏地栽着一些已经有些年头的柳树。因为不时有车路过扬起灰尘的缘故,柳树都披上了一层层厚厚的灰土。也许是天气暖和起来了,柳树的枝杈间有些嫩绿的芽顽强的从灰土间钻出来,把枝杈上的灰土撑得有一丝丝松动,枝杈上看起来有了一道道岁月刻下的深深浅浅的纹。­时间过得真快,差不多二十年没有经过这条河堤,河堤上依然是尘土飞扬,而它脚下的小河依然安静的流淌。在小河面上多了一座小石桥,小石桥是通向对面的易家湾。­
易家湾坐落在我曾经念过书的中学的背后,也是我儿子现在正在念书的中学背后,它早就变样了,变得和我们乡下其他的村落一样,用时髦话说就是“旧貌换新颜了”----二十年前破旧的土砖瓦房已经尘封在记忆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两层的白砖楼房,它们掩隐在几棵在冬日里依旧苍翠的大樟树里,宁静又安详。背后的山岚多了一道围墙,在白色的楼房和苍翠的樟树的映衬下,灰色的围墙分外显眼。­我眺望着不远处的山岚和山岚围墙背后的学校,心里想:二十年没有去看看,学校是不是也变样了?今天正好有空,是不是去学校看看?看样子围墙好象是把学校和村子隔离开了,现在从村子这边可以去学校吗?带着这样的疑问,我斜倚在小桥的栏杆上,犹豫着是过去看看?还是找个人问问?
一位老人从村子里走出来,走上小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皮革大衣。衣服看起来很新,也许是刚买的,也许是只有过年才穿吧?尽管衣服城里早已经淘汰了样式,尽管穿起来还不怎么合身,却是时下我们乡下最时新的那种,也要好几十元才可以买到的。他的脸膛黝黑黝黑的,额头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宛如新犁开的田垄,头上的头发是黑里面夹杂着白色的,好象是黑泥土上打过了一层厚厚的霜。
在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赶忙递上一支黄鹤楼的烟,并招呼老人说:老人家,年过得好。老人从抄在皮革大衣口袋里拿出双手来,又把双手搓了搓,才欣喜的接过烟说:年在你们家。在我们那一带乡下过年,年过得好和年在你们家是最寻常,最亲切的互相问好。一问一答后老人马上笑了,笑容在他那长满深深皱纹的脸上像水波一样的漾开,在冬日里格外的温暖。后生哥,你是我们村哪家的亲戚?我怎么不认识呢?边说他边小心的把烟放在耳朵上,还用力按了按。我想也许是他不寻常抽到这种对农村人算是很好的烟。我是想问问从村子走能到学校去吗?我伢儿在学校念初三,想找他班主任问下伢儿的事。其实儿子在学校一直挺好,我只是想去学校看看,抑或是找寻下我少年时代生活过的痕迹吧。这里早过不去了,要走街道那边去,他顿了顿,似乎是有些迟疑,他世故的笑了笑接着说:再说,就算过得去,大过年的,你空着手去也----怎么也要去街上买条烟什么的,现在兴这个我挥手和老人作别,心里想着儿子去年打电话告诉我他们分快慢班了,他英语不好,在慢班,还说有的同学为了到快班去给老师送礼。我当时问:那你呢?心里也在琢磨要不要送礼。只要努力在快班慢班一样,我才不稀罕你去送礼呢。儿子的不屑从电话里传来,让我一阵脸红。当然他是看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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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河堤去学校其实不远,慢慢踱步也就二十来分钟的路程。途中要拐过一座大桥,过了桥就是乡文教组,再往前走四五十米就是学校了,在文教组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租书店,是一位姓蔡的老师开的。­
蔡老师是先前是教语文的,病退后就开了家租书店打发日子,还就近照顾在文教组工作的老公。租书分两种,一是一本书每天两毛钱,押金五元,还有就是一本书五毛钱,时间限一个星期,押金也是五元。店里的书种类并不多,只有少量的武侠小说和言情小说;大多是名家小说,名家散文和历史书----那时候我是租书店的常客,尽管我每个星期带点大米和柴禾,外加四元钱,这钱主要用途是买早点,买菜和学习用具,我还是在牙缝里省下些去租书,有时候没有钱就腆着脸去欠帐。名家小说,名家散文和历史书估计是蔡老师自己的藏书,那些书让我爱不释手,书里面还有大量的读书笔记和心得,也是让我读得有滋有味。现在如此痴迷文学估计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那时候肯定不只我一个人有欠帐欠没了的经历。不过蔡老师并不在意,也许对她来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钟爱的书籍又有下一代人在努力的看,而对于一位教师来说,有什么比这更让她欣慰呢?­
文教组还是文教组,只是平房已经换成了一栋三层的楼房,小书店呢?我的眼睛在房子外面和左右巡睃,小书店没有了。­
我猜现在学校里喜欢看书的孩子一定是少了一个好的去处吧。但这很正常,我告诉自己,现在在乡下谁会去开间小租书店?哪怕仅仅是打发日子?哪怕只是满足自己和别人阅读的愿望?­
一长排水杉树高高的耸立在小河沟的边上,修长挺拔。水杉,频临灭绝物种,国家特级保护植物,这是以前读书的时候生物老师对它的讲解。有趣的是它们站在围墙的外面,围墙围住的学校,是我生活了三年的学校。­我站在学校门口的岗亭前,有几分忐忑,还夹杂了几丝莫名的感伤。二十年前我也是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离开的,二十年后我又带着同样的心情站在这里。我好象只是去外面散了会儿步回来,可是时间过去了二十年,现在生活在学校的却是我的儿子-----那个一脸青春痘的孩子。若干年后他也会像现在的我一样站在这里,是否也会有着同样的心情?有着同样的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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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岗亭登记后,我饶有兴致的仔细打量它。岗亭和城市里那些公司的门卫室差不多,只是狭小些,岗亭靠里面连着围墙。墙壁是漆成黑色的,上面写着些通知:正月初九报名,初十正式上课。某某同学捡到了手表一块,送交教导处处理,希望同学们学习这种拾金不昧的精神等等。在墙壁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字迹模糊的通知,大意是学校决定利用寒假办补习班,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报名参加。
看到这些,有股暖流从心头流过。一切还是那样熟悉,二十年前也总是这样的通知。可是,二十年足够让一个幼稚无知的少年满身沧桑。­
学校的主体结构是由六栋大楼组成的。其中教师宿舍楼最是气派,它高有六层,箕踞在操场的后面,整个房子全部涂成天蓝色,房子前面整齐的栽着一排柏树,枝叶正生长的茂密苍翠,在冬日温暖的阳光照射下,宛如挂在那里展览的一幅绝美油画,静谥安详。而以前这栋教师宿舍楼只有三层,一层和二层住着单身的老师,三层是教学组的办公室,楼房又破又旧。我的语文老师曾一边说,一边笑,对它作过精彩的描述:冬凉夏暖,冬天过道里的穿堂风让人如沐冰浴,瑟瑟发抖。夏天的中午它就是一蒸笼,让人辗转难眠,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忽觉头顶一片轰隆声划破寂静,大惊,急起身探问,才晓得是上层有同学请教老师问题,那轰隆声是他们路过的脚步声。习惯以后,睡着了估计有人把他抬着扔出去他也会不知道,练出来了。­
现在建起来的房子这么美,他们应该住得不错吧。作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他们理应住得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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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学楼伫立在教师宿舍楼后面的山坡上,是一栋三层的灰色建筑物。右边是何寡妇家的一片旱地,它的左边是易家湾的稻场和通向易家湾的弯曲的石头路,路已经没有了,只留下些曾经有人睬踏过的痕迹,而那白砖红瓦的老的教室只存在在我们的记忆中了。灰色的围墙蜿蜒而过,把易家湾隔离在教学楼的背后。正是吃中饭的时间了,教学楼空荡荡的,想必学生们都是吃饭去了吧。­说起吃饭,就不能不说说何寡妇。和广大的农村妇女一样,何寡妇长得面如满月,壮实黝黑,声音洪亮得像打锣,长年累月的劳动让她看起来很苍老。何寡妇是那块地方的名人,原因有四,一:她老公死得早,那年儿子才8岁,有好心人劝她改嫁,她说:等我把儿子养到可以自立我就改嫁。二:她儿子以全县头名状元的身份考上了黄冈第一高中,地区电视台都来采访她在我们那小地方引起了轰动。三:她是骂街的能手。农村人嘴硬心慈,是不是看她孤儿寡母让着她?我不敢妄测。总之,易家湾老老少少没有一个人敢跟她对骂。四:所有的学生都公认她做的汽水芭最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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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个中学时代,饥饿是不离不弃的影子,这点农村娃都深有体会。那时候下早自习的铃一响,我们像饿了一夜的小鸡一样涌出教室,涌上那条弯曲的山路,涌向易家湾那几口大锅边上。易家湾家家户户都有一口大锅,早上总是冒着热腾腾的气,锅里贴着一种白色的馍馍,我们叫它汽水芭。汽水芭形状是圆形的,直径约十二公分,严格的说应该是一种烙饼。贴在锅上的一面泛着金黄,中间夹着芝麻糖,二毛五一个,比学校食堂里没有夹糖的便宜五分钱,作业本才一毛钱一个,在易家湾买汽水芭一早上就可以省一个作业本,在那个拮据的年代哪怕是一毛钱对一个农村娃都很重要。同学们吃汽水芭都在固定的人家,也可以欠帐,相比学校里没钱就吃不上饭来说,这也是我们都在易家湾吃的理由之一。我是固定在何寡妇家吃的人之一。每天一下了早自习,何寡妇家聚集着一双双饥渴的眼睛和不断蠕动的喉咙,但听不到吞咽口水声,只有她一边用胳膊擦汗,一边用洪亮的声音在吆喝:威儿,两个拿去,建儿,这是你的-。她熟悉我们每个人的乳名,就像她熟悉她家里的小鸡小猪一样。我们也像一群小鸡在老母鸡的领导下有条理的拿自己的吃食……散钱放在铁盒里,整的自己找,没钱的自己记在小本子上。何寡妇不识字,她桌子上有个小本子,所以我们都是自己欠多少自己记,有钱时再还,也没人赖皮。用何寡妇的话说:你们就像我的儿女,我信你们,再说你们还小,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也许单纯的信任就是农村人的质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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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易家湾被围墙摈弃在外了,学生们吃饭是什么样的呢?带着好奇心我走向生活区。一条长长的队伍挡住了路----原来是学生排队打开水。不断有排在后面的学生在叫:前面的快点,时间快到了。还有人嘟噜:开水房才开十五分钟,怎么够,要是打不上水,又要买矿泉水,那么贵。接着就听见前面有个声音在喊:时间到了,关门,晚上再来。于是人群又涌向前面的房子,前面一排房子都是小店,足足有十几家之多,每家店里都挤满了人,不断有人拿着一瓶或几瓶矿泉水出来,可是小店依然拥挤,嘈杂。显然更多的学生早就在买矿泉水。一时间我几乎以为我走错地方了,走在闹市上了。难怪儿子说,天天喝矿泉水,要不就是自来水。我也跟着挤过去,试图看能不能找到熟悉的面孔问问情况。­
一家小店门口一个腆着肚子的人冲我叫:威儿,威儿。随着叫声的还有挥舞着的粗胳膊:我是建儿,是建儿。建儿,我有些不敢相信,是我那个睡一个床铺,座一张桌子的建儿?是那个叫何寡妇妈妈的建儿?是那个朴实善良的建儿?真是建儿。我也兴奋的挥舞着手,大声叫:建儿,我是威儿,好多年不见了,你怎么在学校里?你好吗?我一直在学校教书,这是你嫂子,也在教书,顺便开了一小店。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妇人一手抓了几张面巾纸揩脸上的汗,一手递给学生矿泉水,还堆着笑说:威儿,你好,早听建儿说起你,中午别走了,等下我弄几个菜,你们哥俩喝几盅,建,你带他去那边棚子下站会儿。不好意思威儿,你看,这里太小,抻不开脚。棚子下停了七八台小车,我和建儿站在棚子下,我在口袋里摸烟。他边掏了一支中华递给我边问:怎么想起来看我了,可是十多年没见了,过得好吗?我笑着说:混呗,你看起来不错嘛,怎么这里这么多的店?这棚子是车棚吧,你买车了?都是老师开的店,哪里好啊,大家都买了车,我也只好随大流,刚买,日子难过呀。他嘴里谦逊着,但话语里很是得意。怎么这么多人买矿泉水呀,是不是学校故意的。他意味深长的笑了说:算是吧。似乎不愿意继续这话题他拐了个话说:中午在这里喝几盅。我突然觉得他那熟悉的圆乎乎的脸有些模糊,就岔开话问:何寡妇好吗?哪个何寡妇?他有些茫然,手摸着脑袋不好意思的问:是易家湾的何寡妇?她早死了。我觉得心里一沉:怎么死了?听说是劳累过度,得病死了,谁知道?他淡淡的说。就好象在说天气或者是不相干的事。过了一会,建儿用不用置疑的口气说:中午在这里吃饭,就这么定。建儿,不了,还这么早,我要去易家湾有点事。你忙,我走了。­
小店前人声鼎沸,让我烦躁,不断有学生端着矿泉水离开,我也快步离开了那排嘈杂的小店和那间车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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