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长叹(梅花君子)
一声长叹(梅花君子)
一声长叹
作者:梅花君子 编辑:文风乐乐
张小芊最怕过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恐惧,还不能跟人说出来。迈进腊月这个门槛,心里就突突跳,在此起彼伏的鞭炮炸响中,她眉头越皱越紧,脸色晦暗如死水,心情沮丧,好像每个人都欠他四五踏子烧纸。
腊月二十六,张小芊过生日,他肚子里面有太多难以名状的苦衷。在二十三四年前,他还是全营子,人人羡慕的对象。那时,计划生育抓得特别紧,谁要是东跑西颠多生孩子。村里干部带着镇政府综治办人员,不管黑天还是白天,牵毛驴子,赶绵羊,装玉米,对屡教不改的顽固分子,轮着镐头扒房子拆屋。张小芊命好呀,媳妇胡桂月给张家人长脸,头一胎居然是双胞胎小子,人们馋得哈喇子都出来了。张小芊的爸爸张德兴在村里当书记,多多少少还有些文化,便给这俩孩子起名叫增福、增寿,福寿双全,这名字好呀。
前后院的小两口打架,男的总是高高在上欺负老婆“你有啥脸给老子调皮,来一个丫头,想要儿子,比登天都难。你看看小芊媳妇,一下子来两个大胖小子。你行吗?你要是像小芊老婆那样,一下子给我养两个大胖小子,我都把你当祖宗供着。”那时,张小芊头发打油,鞋上打蜡,出门骑摩托,全营子1300多口人,谁也没他风光。张小芊最愿意过得就是过年过节。张德兴大权在握,批房身地、办理准生证、搬迁证明等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从他的手里过一遍。在过年过节前几天,张三今天扛着半个肥猪送到门口,明天李四送一个羊腔子,天天都进财进宝。过年的时候,他家的气味最香,热气蒸腾,飘荡着浓郁的肉香;大年三十的晚上,他家红灯挂得最多,烟花最漂亮,鞭炮最响亮.....如今呀,那些好时光,都一去不复返了。张小芊他爸张德兴早在十五年前,得了肺癌不治身故。他家的日子,渐渐冷清起来。张小芊这家伙,虽然没有他爸爸的那种领导才能,但是靠力气干活,把日子过得还算红红火火。增福、增寿这两个孩子,讲体格没挑,膀大腰圆,体健如牛,论说话那也是八面玲珑,乖巧可人。怎奈,增福、增寿就是不怎么爱学习,勉勉强强读完初中,这哥俩便各奔东西,靠着力气闯世界。
张小芊当时没想那么多,总以为孩子读那么多的书,没有必要,从祖上八代算,老张家根本就没出过啥读书人。读书和不读书,有时候也看不出啥大区别。比如他的同学乔二读了高中,考大学差三分,最终还得回到老家,脸朝黄土背朝天,把日子过得支零破碎,至今他还住在茅草屋里,孑然一身,好不独孤凄凉。西说起乔二沦落到如此地步,还是与乔二的爸爸乔少山过于迷信有关。乔家老爷子还没过世,就找阴阳先生看好了坟茔地,据说要是埋在正穴上,乔二最次也得是省部级干部。于是乎,乔少山便把宝压在乔二身上,谁知道乔二在高三连着复习八年,连续八年抗战,最终却名落孙山,高不成低不就,成为人们取笑耍戏的对象。张小芊吸取乔二的教训,增福、增寿刚读完初中,就赶他们出家门,天南海北的自谋职业。
前后院的孩子,有的考上大学,学而优则仕,成为政府官员,门庭若市高朋满座。有的读了职高,学了门技术,成为企业的蓝领,月月开工资,年年有福利,成家立业,妻贤子孝,其乐融融......增福、增寿这两个人,年年背井离乡,到砖厂、建筑工地打工,搬砖扛水泥,汗水湿透衣裳,却赚有数的钱,年年蹲到腊月底才回来,扣除房钱,扣除伙钱,再加上工头克扣,一到年根就背着羞涩的行囊回家......
每年的腊月二十六中午,张小芊总是要老婆炒一桌子好菜,烫一壶老白干,一家子围坐在一起吃饭喝酒。在喝酒夹菜之际,张小芊总是要打开话匣子,拿起家长的做派,高屋建瓴的摆划一番。
“增福、增寿你们哥俩个,可得要长心长脸。过了这个年,你们都多大了,我不说你们也清楚。你看看东院的胡斌的小子胜利,长得那点比你们哥俩强呀。可是,人家胜利的儿子都会拎着瓶子打酱油了。我看着特别眼热,心里也不得劲呀。人家是人,咱们也是人,也不差钱,也不差事。”
增福经过这些年的打磨,显得更加苍老,把一杯酒喝干,清了清嗓子,急头白脸跟张小芊嚷嚷。
“老爸,你着急,我比你还着急。我过了年都三十三了,做梦都想说媳妇。像我这样的,一没技术不会赚大钱,二没长相,看着让人厌恶。在工地里干活,就是离了婚的妇女,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我是把我自己看透了,哑巴哭他妈完完的了。”
“增福你还是不是我儿子,咱们老张家这伙子人,到任何时候没说过熊话。你爷爷没念多少书,可是你爷爷说话能拿住人了,办事利索,谁不服气。我当初也是民兵连长,在全镇射击比赛中那次不得奖。”
张小芊努力控制着心里的怒气,两个儿子都这么大了,一年也没在家正经的待上几天,因为鸡毛大的小事,爷几个叮叮当当折腾起来,嚷嚷出去多让邻居们看热闹呀。
增寿不喝酒,却是个烟民,不到十分钟两颗云烟就已经抽得剩下烟屁股。
“爸爸,我琢磨好了。咱们这地方养不了人,我遇到合适的人,我宁可给人家当上门女婿我都认了。哪的黄土不埋人,到哪不挣一碗饸饹钱。过了年,我找人说说,我跟贺小芳到河北保定拉帮套去。”
张小芊老婆胡桂月听了这话,顿时就气得背过气,爷三个又是锤又是掐,胡桂月才缓醒过来。
“老二,你就那狠心,说扔下爹妈就不管了。我这些年,拉扯你们容易吗?你们是双胞胎,一天到晚我都闲不住,忙忙活活一辈子,我为的啥,图个啥。我就是指着你们给我养老,老话说得好呀,养儿防老。你一甩袖子走了,我们咋办?”
张小芊头疼呀,掰着指头算算,都连着三年来,腊月二十六这天,都不受用.....
胡桂月从早晨就忙乎,在砧板上当当剁鸡块、咔咔切猪头肉、煮灌好的香肠、装火锅.....老大增福进腊月就回来了,今年活儿不好,提前打道回府,在二老面前过着无精打采的日子。老二增寿不听羊上树,拧着胳膊在保定做了倒插门女婿,那女的原来的对象早就死了,扔下两个孩子,那女的已经做了结扎,不能生养,只能作伴,一琢磨就头疼,这不是典型的拉帮套吗?老二呀,大脑里还真少一根弦。
张小芊努力装作平静,拿出极大的耐性不发火。当初增福增寿哇哇坠地那种风光已经不在了。增福增寿满月时,人声嘈杂的盛世景象,如今却很难找到一丝一缕的踪迹。他一连几天,夜里都睡不好觉,翻过来掉过去,琢磨增福增寿以后的事,究竟该咋办?他脑子里一片黏糊糊的浆糊,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呀。
十一点半,增寿还没见到影。张小芊性子急,其实心情很阴沉。他撸落着脸蛋子,吵嚷着赶紧上菜。他依旧把一壶烧酒烫热,斟满一杯酒,瞥了增福一眼,冷冷的说“今天你还喝酒吗?”增福心里面好像压着大磨盘。增福虽然老实,但却不傻,始终都在为说媳妇这件事发愁。眼瞅着大半辈子过下去了,眼瞅着就没戏了,要是再晚几年说媳妇,他都担心自己还能不能应付女人。在十七八岁时,他裆下那东西天天晨勃,如今呀他裆下那东西竟然死悄悄的,几乎一年多没晨勃了。他对自己的前程充满了,灰色的忧伤.....增福夺过张小芊手里的酒壶,皱着眉头大眼皮一沉,哗哗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烈酒呛了肺管子便咔咔的咳嗽。张小芊本想拍着桌子,把酒杯摔个粉碎,伸出巴掌狠狠打在增福的脸上,仔细一琢磨,大过年整得鸡飞狗跳,那不是过日子人家,他始终不能忘记“家和万事兴”这个老理。
“你看看你,家里的酒有的是,你喝那么急干啥。赶紧吃口菜,好好压压酒。”
胡桂月给增福夹一块鸡冻,放在增福的碗里面。
狗汪汪大叫,大门被敲得山响,胡桂月慌慌张张下地,打开大门。增寿领着媳妇和孩子回来了,媳妇长得人高马大,穿得倒是挺时尚,描眉画眼,一看就是一个风流人物。两个孩子都在十多岁,显得格外的灵透。见着胡桂月抢着跟她搭话“奶奶,奶奶。”胡桂月干脆的应答着,脸上滚动着泪珠,心里不是滋味,老二的脑子是不是让驴踢了,凭着这么好的条件,说一个离婚的姑娘多好。这下算没戏了,好像毛驴似得给这娘几个拉一辈子磨,老了要是人家一瞪眼,让你净身出户,我的傻小子你哭都哭不上溜来。
增寿的女人,倒是见过世面的人。她见了张小芊大大方方叫了声爸爸,两个孩子甜甜的叫爷爷。张小芊把所有的怒火,伴随着热辣辣的酒,异常艰难的咽到肚子里面。
“爸爸,我敬你一杯酒。”
增寿的女人,给张小芊倒满一杯酒。
张小芊伸出手。双手接过这杯酒,脑门上皱纹更深了,眼眶上流出眼泪。
“我儿媳妇给我倒酒,这杯酒说啥也得干。”
胡桂月要夺张小芊手里的酒杯,却被他威风凛凛的眼神给吓回来。
张小芊举起酒杯,一仰脖一杯酒全干。他猛然感觉天旋地转,瘫软在炕上,发出一声长叹,便昏迷过去,鼻子、嘴、耳朵流出了鲜血。
120来的时候,张小芊脸已经变成青紫色,没有任何生命体征。
张小芊死得不是时候,今天死明天就匆匆火化安葬。在送盘缠的时候,胡桂月趴在地上,惊天喊地的大哭。
“我那老头子,你临死的啥话都没留下,只是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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